蜜蜂与羊角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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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非/非庄】说了等于不说的话 之 主线篇(中)

声明:所有人物属于玄机,所有错误属于我。

上篇请戳:(上)

本篇Summary:发生在夏日的双向暗恋期日常。“说还是不说,这是一个问题。”

这部分交代了《猫与黑衣》事件前两个人从彼此试探到心意相通的心路历程。

Warning:女性角色出没,但无情感交集。

 

正文:

 

“我的灵魂里有很多地方玩世不恭,对人傲慢无礼,但是它有一个核心,这个核心害怕黑暗,柔弱得像绵羊一样。只有顶平等的友爱才能使它得到安慰。你对我是属于这个核心的。”

 

 

卫庄近来有些古怪。

韩非第一次觉察到这一点,是在这年初夏一个落雨的午后。这日他像往常一样步行去紫兰轩寻卫庄议事,因出门走得匆忙,连伞都忘了携上一把,途中为避雨耽搁了好些时候。待他推门进了屋,正瞧见卫庄盘腿坐在席上,垂着头颇为专注地摆弄几案上的一盘棋。

许是因为窗外雨声潺潺,将室内声响遮住不少,卫庄似乎对他的到来全无察觉。韩非见状也就起了坏心眼,连鬓发间的雨水也顾不得擦,将腰间叮当作响的佩玉给摁住了,蹑手蹑脚凑上前,想唬这人一跳。谁知还没走上几步,卫庄已先知先觉转过脸来,眯起眼睛朝他看了一眼。

这一眼没什么特别的,无外乎是警告他别想背着自己耍小聪明。韩非见把戏露了馅,也没觉得太难堪,笑着摇头作了个惯常的无辜眼神,也不为自己的姗姗来迟道歉——他们在生死攸关的事上从没说过一声“谢”,这样的小事上说“抱歉”,倒显得故作姿态了。

“平日没见你碰这个,今日怎么这样好兴致?”

他扫了眼案上的棋子,随口寒暄了一句,略微走上前,想瞧一瞧棋盘上的形势。还不及看清,卫庄倒先把那盘棋拨乱了,速度迅疾得简直像是销毁什么罪证。

韩非最是个察言观色的行家,直觉地知道这突兀的举动里藏着某种意味,一时却辨不清究竟是什么。他于是只是笑,问卫庄为什么不把这盘棋下完,又说倘若卫庄兄要继续,自己很是乐意奉陪。卫庄却并不搭理他,只是埋头收拾棋子,直到最后才抬了下眼皮,冷冷地应了句“不必”。

韩非习惯了这人的喜怒无常,对于许多事已经失去了刨根究底的热情,既然卫庄不情愿,他也就没再追问下去。直到这天晚上回了府,他才渐渐咂摸出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显然,这天下午只不过发生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两个人,约好了见面,其中一个迟到了,另一个等来等去,等得无聊了,于是自己同自己对弈以消磨时光——这样一件小事,在他看不见的从前在许多人身上发生过无数次,在他看不见的往后也将在许多人身上发生无数次。韩非委实找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说服自己对这件小事多留心眼。

不,不对。

韩非愣了愣,还是觉察了其中的古怪。他记得卫庄是从不知道等人的。对于他的造访,这人一向不甚在意,来了只是赏张冷脸,不来也从不差人询问缘由。今日这人却腾出这么些空闲专为等他,甚至于等得百无聊赖,不得不找些旁的事情来打发时间。这样一个卫庄,韩非还是头一回见到。

可卫庄为什么不乐意让他知道自己在打发时间?如果说在一场争论中,卫庄不肯承认他说的话有道理,纯粹是因为孩子气的争强好胜,眼下卫庄不肯承认自己在等他,又是为着什么?

韩非一时有些疑惑,再碰面时却没多问什么。他见过卫庄太多时候的不坦率,早已摸索出一番跟对方打交道的路数,知道卫庄决意不肯坦率的事,问得再多也没结果,索性就不再去想,只是一如既往同这人议事,饮酒,闲聊,希冀将疑惑埋进琐碎的事务里。

然而渐渐地,韩非发现,连这些琐事也或多或少变得古怪起来了。

他和卫庄在谈话中还是常常沉默。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间的沉默无外乎只有两类:一类是一时无话可说后平和的不言不语,一类则全然是因为针锋相对到了某种程度,言语失去了效用,于是不得不拿眼睛替代话音来分个胜负。无论是哪种状态,两个人对于什么时候该静,什么时候该动,什么时候该静中有动,向来相当有分寸。近来卫庄不合时宜的时候却愈发多了起来,饶是韩非再想得过且过,一时也实在没法忽视这人的反常。

譬如有时两个人又为着某件事相持不下,韩非眼见着再讲下去实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于是便利落地停了话音,像往常一样带了点儿笑意盯住卫庄的眼睛看,只等着这人回敬他同样锐利的逼视。可每到这个时候,卫庄要么装作没瞧见,仍自顾自地往下说,要么便将目光移到一旁,抿着唇又去瞧窗外的湖水,或是烛台上哔剥一声绽开的灯花——总之看什么都是好的,湖水、灯花、竹子、窗幔,事事仿佛都有趣得很,都要比他耐看得多。

为什么?

韩非看着这人静默的侧脸,又疑惑起来了,疑惑之余多少还有些遗憾,觉得两个人就此终止了这场眼睛同眼睛的较量,未免也太可惜——他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没同谁拿眼睛说过这样多的话。

遗憾归遗憾,类似于“你为何不看着我”这样的蠢话,韩非到底还是问不出口。后来韩非却很快察觉,他们的战争并不是终止了,只是换了种方式继续。

一次韩非同卫庄聊起自己新近著的文章,里头提到了上回他们谈过的“见小曰明”。他一时聊到了兴头上,忍不住站起身,一面说,一面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说完了,猛然回过头去看卫庄,兴致勃勃地想要问这人的见解,很快发现卫庄坐在案边,也正仰着头一瞬不瞬盯住他看——两个人的目光就在这匆促间撞在一处,简直是要有声音的。

类似的事此后还发生过许多回,但没有一次不是以卫庄若无其事移开目光草草告终,以至于韩非最初时常要怀疑这人的注视不过是他的错觉。可目光相撞时的声响,仍不时在他脑子里嗡嗡地震着余音,直震得他太阳穴都要隐隐作痛。有那么些时日,他在谈话时总要四处走动一番,能站着说的话,绝不肯坐着说完,为的便是能在某一刻骤然转过身来,确认这人的目光是否停留在自己身上。

两双眼睛一个要抓,一个要藏,你追我赶,倒也称得上是惊心动魄了。卫庄冷不丁被他抓住过几回,想必也明白他是别有用心,偶尔他再站起身说话,卫庄索性只是一声不响盯着别处看,连答话都有些不情不愿。

虽说这样,每回他从紫兰轩回府,卫庄仍会暗中跟上一路。偶尔夜幕有动静,卫庄甚至要在他府邸周围巡视一番,直至很晚才肯离开——这些事,卫庄从未亲口同他提过哪怕一句,全是韩非自己觉察来的。有时他将要睡下,还能听见屋顶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心中多少有些不忍,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位贵客请下来,想来想去却总是作罢。他猜想卫庄一定不愿在此时见到他。

可无论卫庄的反应如何,韩非后来还是在这捉迷藏般的战役中确信了一件事:他是时时行走在卫庄的注视里的。但卫庄似乎并不打算让他知晓这事实,甚至于千方百计要将它藏匿起来。他费了许多气力,仍是抓不住这目光背后的答案。

 

其实以韩非对人情世故的敏感,何尝猜不到这样的注视与刻意躲闪究竟意味着什么。与其说他抓不住卫庄眼里的答案,倒不如说他不愿抓,不敢抓——他本该比任何人都了解卫庄的脾气,可正是因为太了解,他反倒不大确信自己所觉察的一切。

韩非一向以为,但凡是个活生生的人,面对万事万物都会有自己的偏好。往远了说,过去实在不乏卫懿公好鹤、楚灵王好细腰一类的说法;就近了谈,能引以为证的例子也不少,譬如他这个人尤好饮酒,张良痴迷于钻研棋局,红莲喜欢学着江湖儿女琢磨武艺。这些“喜欢”虽然未免落俗,有时也未尝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好事,却都是切切实实的,能够捉摸的。因为有了这种种“喜欢”,一个人才算有“人味”,才有趣,才让人有深交下去的兴致——后世所谓的“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大抵也就这么个道理。

可这再寻常不过的“喜欢”,搁在卫庄身上,却成了一个玄之又玄的问题。两个人朝夕相处了几个月,韩非发现自己似乎并不了解这个同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人。他甚至说不出卫庄究竟偏好哪种酒,爱去什么地方,平日读的什么书,喜欢做什么事。

刚认识的一阵,韩非曾以为卫庄大概同他一样爱酒,于是将自个私藏的佳酿拿来请这人喝,连着喝了一个月,却发现对方甚至连兰花酿和杏花白都分不清;他也曾试图了解这人平日的兴趣所在,可无论他如何旁敲侧击,卫庄似乎永远有意避而不谈,对话总是以一声不耐烦的冷哼告终。

遇到卫庄后,韩非时常惊讶于一个人对于事物的态度竟可以如此模糊。他饶是自诩见多识广,二十余年的人生中也从未见过有谁能将“哼”和“有趣”同时挂在嘴边,用区区三个音节便能完成对万事万物的所有判断,既习惯于用一声声短促有力的“哼”来显示自己对于周遭人与事的厌烦和嫌弃,又善于用一句轻描淡写的“有趣”来表达自己对于同样的人与事不乏讽刺的好奇。

简言之,卫庄是那样一类人:似乎对什么都没兴趣,又似乎对什么都有兴趣。什么东西在他眼中仿佛都是一个样,既可以被嗤之以鼻,也能够被称为“有趣”,以至于爱不成爱,憎不成憎,旁人根本没法从言语间摸清他真正喜欢什么,厌憎什么。

这也正是卫庄其人处世的高明之处。卫庄自然不是一个了无趣味的人,但哪怕在极小的事情上,他也绝不轻易透露自己真正的偏好在哪,因他清楚得很,有偏好的人都有弱点。譬如要谋杀一个酒鬼,最有效的办法自然是在其酒中下毒;击垮一个嗜书如命的人,最好毁掉他的藏书;威胁一个贪财的官员,只需抓住其收受贿赂的把柄——一个人的偏好越多,越明显,在一场博弈中的处境便越糟糕。

思及此处,韩非未免有些犹疑了。记不得多少回,他瞧见卫庄在属于他们的战争中躲闪着不言语,又或是在夜里听见这人的靴子踏在房顶上的细碎响动,总觉得那个答案分明是昭然若揭的。可下一瞬,另一个自己却又跳出来反驳他:这样一个人,连对事物的偏好都能藏得滴水不漏,又如何能轻易流露自己对于人的在意?父子兄弟尚可为了名利相互猜忌,自相残杀,他和他相识不足半年,他又如何确定这人维护他是因为在意他这个人本身,而并非是或不只是为着他们背后共同的利益?

他还是判断不了卫庄。

 

 

为了将那个答案看得更清楚,韩非开始倍加仔细地琢磨卫庄其人,果然又觉察了不少从前忽略掉的细枝末节。

譬如头发。韩非注意到,卫庄额前有一缕细碎的发丝,平日里时不时要垂落下来遮住视线。每到这些当口,卫庄面上虽颇不自在,却从不会当着他的面有所动作,总要趁他不注意才悄悄别过脸,自己将头发拂开了,继而若无其事转过脸来抿一口酒——韩非从前只道卫庄好面子,却没料到卫庄竟好面子到这田地,才一觉察便要发笑,从此更觉得这人孩子气了。

又如味道。韩非渐渐发现,卫庄身上偶尔会有一阵清苦的药香,味道还颇为好闻。他不大通药理,却也料到那大抵是某类散瘀止血的草药——像卫庄这样的人,每日游走于刀光剑影间,受伤想必是家常便饭。后来韩非也就对此多了个心眼,即便卫庄从未主动提起,他光是凭着这味道就能知道这人负了伤,甚至可以依据这味道的浓淡,将卫庄的伤势猜出个七八分。

还有手腕。手腕三寸以下有道不短的疤痕,一直延伸到肘部,大概是刀伤。从颜色深浅来看伤得不轻,时间应该在两年以上。

指甲。长得很慢,半月修剪一次。相当爱干净。

脖颈。……总是遮着,看不大清。

眼睛。看得太多。

……

他就这样一天天慢慢琢磨他,以他的眼,耳,鼻,又或是心。他确信自己的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了解眼前这个人,并不时为自己的新发现感到由衷欢欣或得意,仿佛洞悉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卫庄后来大概觉察了他的刻意窥探,每每他支着下巴不动声色地盯住对方看,卫庄都要用眼神亦或言语不厌其烦地警告他同一句话:解读我的世界非常危险,你最好小心。这时他则不是扮瞎便是装聋,仍旧去注意卫庄袖子上的褶皱,衣角上的泥点,靴子上的刮痕,推测他们分开的时间这人都去了哪儿,做了些什么,遇上了什么麻烦——两个人本来见面的时候就多,这下倒仿佛不见时也待在一块儿了。

有时他得意得忘了形,禁不住要把自己推测到的东西说给卫庄听,想看看这人的反应。可哪怕他猜得分毫不差,卫庄始终只是一张冷脸伺候,间或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埋汰道:正经事倒不见你如何上心,成日在这样的小事上卖弄。他听了便笑,嘴上虽不迭声地说卫庄兄教训得是,此后的观察却是一次比一次仔细了。

一个已至青年的人同另一个人好几个月里天天见面,竟仍能对见面这件事保有这样大的热忱,以至于孩子似的将这人身上的种种当成全新的事物看待,这已足够让韩非觉得匪夷所思。韩非明知这其间藏着蹊跷,那时却只是将这热忱归因于身为司寇的敏锐本能——坐在他这位置上的人,是该多花些心思学着去看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像卫庄这样难得的造物,自然是再好不过的揣摩对象。

然而让韩非匪夷所思的事却不单单止这一件。有时他因日渐炎热的天气睡不着觉,夜里点了灯在书房中著书,写着写着,眼前总要猝不及防显现出一个卫庄:端着酒樽沉默着若有所思的卫庄,拔出剑将他挡在身后的卫庄,冷着脸同他抬杠的卫庄,眼睛盯着别处不肯看他的卫庄——总之都是些很平常的卫庄。这些时候他便停了笔,盯着昏黄火光下的竹简看,只是怔怔地发笑。笑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每日一次的见面,似乎已不只是为了谈公事,而是为着见面这件事本身。两个人分别后,一天下来彼此打交道的诸多细节,韩非总是不由地细细去想。譬如有时他到得太早,正撞见卫庄趁着等他的空闲,将头埋在臂弯里小憩。这人听到他的步声,连忙抬起头,碎发兀自沾着薄汗,有些凌乱地贴在额前,眼白里映着夏木的绿与晴空的蓝,是一种极爽利的颜色。有一回他在夜里忽然想起这颜色,竟不自觉地也将头埋进臂弯,去想卫庄额前乱糟糟的碎发,以及猛然仰起脸看他时短暂的惺忪,忍不住又要怔怔地发笑。

又譬如某日两个人对坐着饮酒,手都搁在案头,他本来想去拿案上的酒樽,一不当心却碰着了卫庄的手。他于是有意不及时抽回手,只等着看卫庄的反应,果然看到卫庄眼底一闪而过的错愕——就是这一点儿错愕,也要被他拿来反复咀嚼,引发好几个夜里更多的没由来的笑。

偶尔他看着这人的满头华发,总要想象对方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模样。他想卫庄的衰老恐怕不会是太容易被觉察的事。寻常人知晓自己青春不再,往往是因为他们的头一根白发,卫庄则显然不会再有这样的顾虑。因而当周围人的鬓发日渐斑白,以肉眼可察的速度轰然老去,这人大概仍会久久维持着青年人的模样,老得不徐不疾罢?——想到这里,韩非又笑了。

类似的笑渐渐多了起来。韩非承认这样的自己多少是有些古怪的,可对此却好像全无办法,更找不出一个理由来阻止这样的笑——他想笑,能碍得着谁?

他也就放任自己这样笑,笑得没完没了,身子里像是藏了无数个小金铃,随着他每一次崭新的欢欣叮铃铃地摇下去,摇下去,永远不腻烦似的。

 

一次韩非在雨天出门,因忘了携上伞,到紫兰轩时外头衣裳全淋湿了,不得不褪下让侍女们晾干。他只穿了件中衣,尚觉得身上有些凉飕飕,于是觍着脸向卫庄讨了件家常的玄色衣裳暂且披着*。

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不知为何,只要想到身上裹住自己的衣裳,也曾以同样的方式裹着另一个人,韩非便感到一阵奇异的快乐,仿佛两个人的身体隔着虚空在同一件衣裳里重叠——与另一个人重叠,竟能使人无形中觉得快乐,这样的道理,韩非从前是不懂得的。

这不知名的快乐让韩非觉得费解,却也从此蛰伏在他心底,时时引诱着他。后来有天下午他出了门,见空中落下两三点豆大的雨,权当没瞧见,又淋了一路雨去见这人。此后虽说如愿又借了回衣裳,却也因此染了风寒,不得不闭门在府中休养几日,可谓得不偿失。他痛定思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所为实在荒谬到了可笑的地步:世上哪有这样的事,为了穿一穿别人的衣裳连雨也不知道避?

这中间卫庄以商谈公事为由探望过一回——是从书房的窗子进来的,委实把韩非吓了一跳。例行公事谈了几句后,他们就再想不出别的话说了,韩非在病中又实在拿不出好酒招待卫庄,两个人一时都没了主意,面对面坐着只是沉默。

韩非觉得这样的不言不语实在比针锋相对更折磨人,因而先笑了笑,问卫庄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同他谈。卫庄没接话,站起来绕着书房走了一圈,作势去瞧他架子上的藏书,随手取了一编《鬼谷子》的残篇来看,很快嗤笑了一声,用平素里常有的嘲讽语气道:抄得错字连篇,这样的书你也收?他于是故意作出一副惊讶表情,说:当真如此?那我倒要向卫庄兄讨教讨教了。

两个人痛痛快快争了一场,探病该说的体己话或是所谓的正经事倒是一句也没多说。卫庄走后,韩非继续埋头写文章,写着写着,想起这人挑出错字时咄咄逼人的架势,又笑了起来。两个人自相识以来,几乎没有一天不碰面,他猜想卫庄大概本来就无事可谈,不过是想见见他——要是没有这抄错了的文章,这人是想怎么办?在他面前沉默着坐到天黑么?

这样的发现又让韩非感到新的欢欣,觉得自己离那答案更近了一步。但大部分时候,他所感到的只是渺茫。他发现自己对那个答案的所有把握,不过来自于卫庄的某个眼神,某次沉默。那个答案好像总是离他很近,又似乎很远,仿佛触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每当他试探着询问那个答案,卫庄便逃了。他愈是要追,卫庄愈是要逃。可谁都不肯告诉谁一声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也没有人在口头上问一声为什么。

有时韩非甚至雀跃着期待下一次遇刺,只因唯有到了生死关头,这人对他那点难以捉摸的在意才能通过切实的维护流露,而非让他在飘忽不定的注视中时喜时忧。更多的时候,韩非简直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希望卫庄看着他,还是不希望卫庄看着他:卫庄看他太久,他就担忧,以为这人对他的态度恢复如初,没有秘密可掩藏,这才不惮于注视他;可卫庄不看他,他更要担忧,疑心这人不看他是因为不满亦或厌烦。

这显然是太过难解的谜题,但或许是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执拗作祟,纵使再难,韩非始终不甘放弃对那个答案的追寻。

 

 

被那个答案折磨得太久,韩非偶尔会想,或许并不是所有问题都需要一个明晰的答案。

真正的智慧都是有模糊性的*,韩非很早就明白这一点。他幼时初读老庄,“道可道,非常道”一类句子颠来倒去读了数遍,还是不明白那个“道”究竟是什么意思。彼时领他读书的是个老贵族,发须斑白,据说很有些学问。有一日他问老先生何为“道”,老先生就笑,说你当那“道”是小儿学算数,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若是能说全了说尽了说对了,还能叫做“道”么?

那时他还不懂,觉得这话故弄玄虚。后来他也有了自己的“道”,这才发现,言语的有限与智慧的无限之间存在着亘古的敌意。智慧是难以被言尽的,也无需被言尽。它永远披着面纱,将真容隐藏在模糊之后。它从不奢望所有人看见它的美,而足够聪明的人永远懂得如何揭开这面纱。

那么,感情呢?好的感情也该是模糊的么?

人们惯于将言语作为表达感情的途径,因而往往将言语视为某种感情的佐证。然而当大臣们为讨好君王而溜须拍马,成人为维系“体面”而满口恭维,言语显然已被证明并不具有绝对的真实,是否能够用言语来印证感情本身值得存疑。

所以是否存在这样一种感情:它同智慧有着相似的模糊性,因而它绵延的意味和深沉的重量,绝无可能被任何庸常的语言所概括言说。它难以被言尽,也无需被言尽。它并不刻意为任何人所知晓,懂得它的人自然会懂得它。

韩非明知这纯粹是自我安慰,不过是为自己找寻一个解脱的借口。再者,感情往往是不能够为理性所解释的,这样的设想是否合理,实在比语言是否具有真实性更值得存疑。

可在许多个因得不到答案而苦恼的夜,他仍是禁不住要去想:眼下卫庄用以折磨他的东西,会是那诸多“模糊性”中的一种么?

 

 

是在一个蝉声如织的午后,韩非在站着说完一番话后又下意识地去找卫庄的目光,正瞧见卫庄偏过头去,捂着嘴轻轻打了个呵欠。

韩非明知卫庄犯困,多半是昨夜在他府邸周围守了太久,这才没歇息好——近日来夜幕又有些不大安分,卫庄明面上不说,暗地里却将他看得愈发紧了。他心里明白,却又出于习惯想要戏谑对方一番,于是露出惯常的笑脸来,说卫庄兄今日的精神可不大好啊,莫非是觉得我方才说得太过无趣了?

卫庄不作声,只是抬起头乜了他一眼,目光算不上多有威慑力。韩非猜想卫庄大概不想提近来守夜的事,这才不愿将话头接下去,嘴上却仍是不依不饶:怎么,卫庄兄莫不是近来思虑太多,连觉也睡不安稳?胃口可还好?

他这样又明知故问了好些话,卫庄被他问得不耐烦了,终于板着脸哼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这司寇当得实在有趣,自己尚且自身难保,还有心思操心别人。”

韩非听出这话里很有些拐弯抹角的关切,心中虽又是一阵欢欣,嘴上却不提自己而只提流沙,仍只是笑道:“诶,卫庄兄终日为流沙奔波操劳,我若不闻不问,岂不是太不够意思?”

卫庄显然因为他的询问颇有些烦躁,想必也是真的犯困,闻言只是别过头去不再答话,抱住胳膊便开始闭目养神,大有眼不见心不烦之意。

这人又逃了。

韩非有些无奈。这天下午他略饮了点酒,尚感到头重脚轻,加之夏日午后燥热,他在无奈之余很快感到一股子相似的烦躁。他向来喜欢他和这人的沉默,但这段时间意味不明的你追我躲,于他而言实在是种折磨。不知道是第几次,他又听到一个声音暗中催促他:穿过这雾吧,问问他吧,不能总是在这样的模糊不定里沉默下去。

韩非也就真的听从了这声音,几乎是揣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然快步上前,趁卫庄不及反应便依着对方坐下,如愿以偿看见卫庄睁开眼后不及掩饰的局促——肩并肩地挨坐在一块儿与隔着几案相对而坐,毕竟还是太不一样了。

卫庄有些厌烦地皱眉,扶着几案便要起身,韩非却眼疾手快,一把摁住对方搁在案头的手,身子略微往前一倾,摆出一副畅所欲言的姿态,嘴上却什么也不说,只是用一双带笑的眼睛和颜悦色地发问:卫庄兄急着走做什么,就不想再聊一聊?

韩非起初并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何不妥。两个人相识快半载,身体间的触碰并非没有,且向来都是卫庄主动在先。从前夜幕的刺客来行刺,偶尔韩非刚从地上爬起,头昏脑涨间辨不清东西南北,卫庄见状,总会颇不耐烦地扯住他的胳膊,用力将他拽到自己身侧,有时很久都不会松开。

可眼下,他仅仅是将手往卫庄手上一搁,连彼此的体温都没觉出半分,卫庄的上身便是一僵,几乎是下意识地要挣开,仿佛手头触着的是灼人的炭块。

就这么想躲着我?

韩非心道,一时说不出究竟是得意还是无奈,面上却始终是笑着的,更用力地摁住卫庄企图逃窜的手。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反应得过了分,卫庄很快不再挣了,只是沉默着抬起眼睑,拿冷冽无波的眼神回问他:有事?

卫庄兄近来好像有什么心事?韩非也拿眼睛问。

没有。

当真没有?

没有。

你的眼睛方才往左看了一眼。

……没有。

又看了一眼。

……

卫庄的手已经在案上攥成拳,眼皮也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几乎又要逃了。可韩非不许,仍摁住他的手,脸上笑得讳莫如深。两个人就这样一声不响望着对方,拷问与抵赖全交给眼睛。

这是一年当中最燥热的几天,不知是因为天气太热,还是因为他们坐得实在太近,二人手上肌肤相触的地方很快沁了汗——要是有风就好了,韩非想。

正想着,还真就起了风。满院的竹子都开始摇晃,像是被南风从午觉中唤醒,沙沙地说着梦话。风从他们鬓发间拂过,好巧不巧将卫庄额前一向不大安分的一缕碎发给揉乱了,堪堪垂落下来遮住眼睫。

韩非觉察到卫庄的眉峰很轻地耸动了一下,料到卫庄大概是想伸手将头发拨到一旁。奈何两个人的目光和意志交战正酣,眼下实在不是分神的好时机。想到对方此刻一面拿眼睛威慑自己,一面正竭力克制将头发拨到一旁的冲动,韩非又想发笑了,竟觉得这人有几分讨人喜欢的稚拙。

他于是借着些微醉意起了出奇制胜的心,眼睛虽仍盯着卫庄,手却不动声色地伸了过去,将那缕碎发往一旁拨了拨。

然后他看到卫庄的睫毛轻而快地抖动起来,像被狂风吹乱的草,露出底下湖水般映着他轮廓的眼睛。湖水经风一吹,倏地暗了下去,忽然又亮了,颤颤地泛着清冷的水光。

这水光一圈圈荡漾开来,仿佛某种无声的召唤,召唤他一头扎进这湖水,沉进去,直沉进那处他终日神往的所在。他的意志像是失了控制,只管往湖畔跌,身体也朝这湖水靠近,靠近,再靠近,直至鼻尖抵着鼻尖——

他竟想要吻他。

韩非一愣,停住了。他回过神,发现他们依偎着并肩而坐,彼此的呼吸缠作一团,几乎称得上耳鬓厮磨。他攥紧了卫庄,卫庄也攥紧了他,指尖上的茧子抵着他的手心。他像是握住了一簇火苗,火焰沿着掌心上的纹路一直烧,直烧进每一寸骨髓。他诧异他现在才发现自己的心跳竟如此快而猛烈,以至于连胸膛都是痛的。

直到这一刻,韩非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忽略了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他为什么会这样在意卫庄刻意掩盖的答案?

他曾认为自己执着于解开那个谜题,归根究底不过是因为同卫庄相似的好胜心。哪怕方才近乎温存地将对方的发丝拨开,他也以为这举动纯粹是为了让卫庄不痛快,因他知道,卫庄从不肯当着自己的面拨开一缕不听话的头发。卫庄愈是要遮掩的心思,他愈是想要揭穿,正如他总忍不住拿眼神亦或言语处处压制对方——总是这样的,这样的循环往复,乐此不疲,仿佛余生都可以只是这样度过,仿佛他们生来就该在这样的针锋相对中彼此折磨。

韩非忽然觉得荒谬。他想起自己从前同卫庄谈论“见小曰明”,他总是自信能同箕子一般见微知著,从极小的事中窥探出诸多奥妙。他对外界一切人与事从来都洞若观火,在这件事上竟至于如此蒙昧笨拙。他想他倘若足够聪明,早就该明白一桩事实——从第一次渴望抓住这人的手、第一次找寻这人的目光、第一次想着这人的面庞发笑、第一次因无法确认这人心思而辗转反侧之时起,他就该明白这样一桩事实:他是渴望着这个人的。

他渴望他,不是以一个朋友对另一个朋友的依赖,也并非因为利益上的索求,而是出于一种他始终难以定义、亦或是怯于定义的陌生情感。原来他竟是这样渴望他,渴望到近乎贪婪地摄取关于他的一切知识,留心他的一举一动,猜测每一处伤疤的由来,想要行走在他的目光里,哪怕离开一刻都使他倍感煎熬。

韩非定了定神,往后退了些,竭力从重新认识自己的震动中缓过来。他看着面前仍将他攥得很紧、阖着眼似乎正等待什么的卫庄,忽然觉得他们像是头一天认识彼此。他确信自己从卫庄脸上看到了一种决绝——那种将死之人明白大限将至、沉默着把头伸到屠刀底下的决绝。

韩非于是意识到自己受了何等深重的欺骗,而欺骗他的不是卫庄,也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他知道他欺骗了自己,千方百计伪装得愚钝至极,以至于长久以来自欺欺人,坚信自己才是受到折磨的那个人。可事实上,他也在无形中折磨着卫庄。他明知这人对他的在意,知道这在意的存在同他们的默契一般坚硬如铁,无需任何言辞冗余的证明。他也明知以卫庄不肯受制于人的性子,哪怕当真在意着某人,也绝不会主动将自己的软肋交付给一个没把握的人。他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却吝啬到不给卫庄任何明确的回应,从来只是试探对方,逼迫这人先把那个答案交出,却没有哪怕一次想到,原来卫庄也正等待着他的回答。

那么,回答他吧,告诉他你所意识到的一切,告诉他你所有的犹疑、欢喜、焦灼甚至是痛苦,告诉他:我也是渴望着你的,正如你渴望我那样。

然后呢?他大概要亲吻他,用力拥他入怀,一遍遍同他低低地说话,正如世人在陷于某种感情里时惯常做的那样。

再然后呢?从今往后这人会成为他的什么人?——或者说,他告诉他一切,难道只是为了让他成为自己的什么人?将他们捆在一起的东西本来就既多且杂,而今忽然多了这么根感情的绳索,对于他和卫庄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又是否有十足的把握应对这份感情可能带来的种种不利后果?

韩非没有办法不去想。

风停了。竹林不再呓语,取而代之的是聒噪的蝉鸣,一声声搅碎日光下灼热的思绪。在这个韩非不像韩非、卫庄不像卫庄的时刻,韩非沉默着松开了手,在卫庄同样沉默的注视中往后退了些,再退了些,退得很远。

他没敢去看这人的眼睛。

这一回,是他逃了。

 

 

仲夏对于内心煎熬的人而言是比暮春更残忍的季节。直到这年夏天过去大半,韩非还是韩非,卫庄还是卫庄。在外人看来,他们仍旧休戚与共,文武相辅,一个才识卓著可堪栋梁,一个杀伐决断冷若冰霜。

可韩非知道,有的东西已经同从前不大一样了。他庆幸除了那日的风、他和卫庄,任何人都绝无可能知道,韩非已经成了“差点亲吻了卫庄的韩非”,而卫庄也成了“差点被韩非亲吻的卫庄”。就在不久以前,他们攥紧了彼此,几乎要手牵着手,跳进一条深而滚烫的河流。临了,“想要亲吻卫庄的韩非”却被“不敢亲吻卫庄的韩非”杀死,遗弃在由沉默砌成的庞大陵墓里。他的身旁躺着“等待韩非亲吻的卫庄”的尸体。

上一刻旧的韩非和卫庄死了,下一刻新的韩非和卫庄又生了出来——每一刻都有旧的韩非和卫庄死去,也有新的韩非和卫庄活过来,不断被赋予新的情绪、意志和使命。旧的他们已经足够煎熬,新的他们显然也没好到哪儿去。怯懦以及它带来的痛苦并没有消失,甚至是加倍地显现。

他们都不喜欢新的自己——若无其事地松开对方的手、实则心怀鬼胎躲到一旁自斟自酌的自己,但除了接受,他们似乎又别无他法。无论是琐屑的生活还是辉煌的伟业,无穷无尽的新的他们还将杀死无穷无尽的旧的他们。一切都要继续。

打那日以后,卫庄躲得更远了。韩非猜测这人定是感到上了他的当,以为那日他作势要表露心迹,最后却不了了之,纯粹是将这份心意当作把戏的筹码,好看一看对方露出马脚的狼狈模样——他岂是那样的人?韩非不由喊冤。他虽则脸皮够厚,又担着风流滥情的虚名,却断然不会无赖到这地步。

两个人在众人面前仍相当默契地掩盖着心中龃龉,照旧一块儿议事饮酒,偶尔不知出于习惯又或是出于心中不平彼此挑衅。等众人散开,他们便像是走在雨里的人忽然被夺走了伞,以避雨的姿态迅速逃离对方,躲进一片庞大的沉默里去。

韩非于是明白,他和这人是真的在赌气了——两个人都气对方怯懦,犹疑,不言语,气对方不明白自己的心,更气自己没有十足勇气主动承担这份感情带来的风险。

这个发现又使韩非心惊肉跳起来。人们从来只会同彼此信任或在意的人赌气,就像被惯坏的孩子,使尽浑身解数施展自己的破坏力而从不担忧后果,不过是仗着受人疼爱,知道有人终究会等在那里接纳不尽人意的一切,因而捅了天大的娄子也不当回事。

然而许多疏离也正是从赌气开始的。因为惧怕那种后果,韩非不是没想过同卫庄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却始终不知该如何措辞——他能同他说什么?韩非实在不明白。他们之间用嘴巴说过的好话实在太少,他生怕一出口就是错。

许多次韩非决心要将那个答案说出口,临了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个人,内心便又抱着一线希望,自觉还没到非得由自己摊牌的时候。后来他算是明白,那时卫庄的想法大抵也跟他一样。他们都太过谨慎,不肯吃亏,这半年来跟对方争得太久,遇到这样的事,一时都糊涂了,无形中仍暗暗较着劲,分明都对迷雾那头的风景心向往之,却迟迟不愿做先越界的那个人。谁也不肯先向谁服个软,认个错,承认自己所有的怯懦与渴望。

 

两个人话最少的一阵,正是夜幕最不肯安生的时候。韩非有时会在梦中见到卫庄——不是别的卫庄,全是守在他房顶上的卫庄,或抱着剑立得峭拔挺直,或只是坐着,手搁在膝上,显得有些疲倦。这些时候他便觉得自己并非在做梦,只是他的魂灵在睡梦中挣脱了身子,非要飘到窗外去看看这人。

偶尔他从梦中醒过来,听到外头有响动,披衣起来想要验证,走到院子里一看,房顶上除了霜雪似的月光外一无所有。他于是懊恼起来,明白自己大概是在做梦——他这样待这人,不肯使对方放心,想要对方把心意交出,自己却先逃了,而今还希求这人像从前一样待他,这不是做梦是什么?

然而韩非很快发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有天夜里他打紫兰轩回府,又遇着了夜幕的刺客——这一回的刺客较往日不同,竟是带着箭的。他知道箭不是什么好对付的武器,一面躲避流矢一面叫苦,没跑几步,卫庄已同往常一样,神情淡漠地从暗处走了出来,拔出剑示意他躲到自己身后。

本来凭卫庄的身手,对付起这些爪牙实在绰绰有余。可因为有他在,卫庄一个人倒像是有两个身子,既要反击,又要分心去顾他,一时竟有些吃力了。他在躲闪间感到卫庄将包围圈杀出了一道缺口,继而推了他一把,让他快跑。他也就听了卫庄的话,沿着街道没命地跑开,一刻不敢停。直至剑与箭相撞的锵锵脆响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再听不见,他这才停了步子,喘着气回过头来看,哪里还有卫庄的影子?

鬼使神差地,他脚下徒然生出了新的力量,转过身去沿方才来的方向又跑了一路——很久以后他偶然同卫庄谈起这件事,仍说不清这一刻自己究竟想到了些什么。好像是忽然害怕失去什么,又好像不是。唯一能够记住的只是风。

风的啸声很响,让人疑心它也是一柄剑,将浓稠的黑夜划开一道雪亮的口子,引着他到了卫庄跟前。他们在分开的地方重新遇见彼此。卫庄立在一堆尸体中间,面庞藏在阴影里,看不分明,一双眼睛在月光下却闪闪发亮,那亮光厉声叱责他:你跑回来做什么?

韩非没有及时回答卫庄的问题——忘了答,亦或答不出口。他的眼睛停在卫庄身上,借着月光迫切地找寻其它东西:身上沾着许多血——全不是自己的;臂膀处衣物被划开几道小口,但没有洇血——并未受伤;气息并不局促——胜得相当顺利。

他庆幸是自己多心了。

韩非很轻地吁了口气,一时忘了两个人之间还存着芥蒂,看着卫庄宽慰似的笑了笑,低声解释起来:我见没什么动静了,就想来——

你以为下回还会有这样的好运气?倘若——

卫庄很快打断了他的话音,自己的后半句话却也生生梗在喉咙里,迟迟没说出口。然而韩非在须臾间已将那后半句话猜了出来:倘若你回来时敌人尚且没死绝,你想怎么办?

韩非这才想起来,对于这样的情形,他们从前是有过约定的。那时卫庄告诉他,今后什么时候他若让他跑,他不必管别的,只管跑,一旦事情顺利解决,卫庄自会来同他会合。这一回,他显然是把这约定给忘了。

鲨齿入鞘的咣当声响在空寂的街道上荡开,很久没有消散。韩非原以为卫庄还会说些什么,可卫庄只是蹙着眉沉默着走开,肩膀堪堪擦过他的肩膀,有一点儿疼。

卫庄有些生气,韩非发现了。可卫庄为什么生气?他一面想,一面跟在卫庄身后走——难得地,这回卫庄在救下他后没有离开,而是直接送他回府邸。街上很静,只听得见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青石板铺就的道路像是河床,寂寂地淌着银白色的河。他们涉水而过,都不言语,怕惊醒了河底的游鱼。

卫庄走得很快,韩非几乎要追不上他,可两个人一旦隔得太远,卫庄虽然从不回头,却总要略微停一停脚步,等着他上前。他甫一靠近,卫庄又要快步往前走。玄色的背影有时离他很近,有时又很远。

韩非有些费力地追逐那个身影,恍惚间记起来,他和他之间的那个答案也总是这样的,有时很近,有时又很远。

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一日韩非依惯例入宫给母亲问安,毫不意外地被红莲缠住。兄妹二人多日未见,小姑娘自然高兴得不得了,软硬兼施地拖住他在水榭中坐下,非要他谈谈宫外的见闻。谈着谈着,红莲忽然神秘兮兮地问他,是否听闻过从前一位郑国公主同江湖游侠之间的秘闻。

他说没听过。红莲便告诉他,这秘闻说的是过去有个姓万的年轻侠客,行走江湖时偶然救下郑国的五公主,二人从此时常私下往来,并以兄妹相称。那侠客虽倾心于公主,但或许是碍于身份和明面上的兄妹之谊,始终未曾将这层心思挑明。有一日侠客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煎熬,直截了当地向公主发问道:

“余今有一言。语汝乎?遄死乎?”(我有一句话。说出来好,还是马上死好?)*

韩非早知这样的故事不过是宫女们耐不住深宫寂寞,杜撰着自个儿消遣消遣罢了。奈何他这妹妹年轻稚嫩,正在爱做梦的年纪上,平素又对江湖侠客颇有几分景仰,这会子不但上了心,还巴巴地当成真事来同他说。起初韩非只是不愿扫了红莲的好兴致,故意作出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支着下巴静静听她讲。听到后头,又觉得这故事编得委实有几分意思,竟不自觉地追问了一句:“那公主如何回他?”

“公主说:‘兄且言之!’让他把话说明白了。”小姑娘说着说着,双手交握着贴在心口上,脸色兴奋地朝他眨了眨眼,“我觉得呀,那郑国公主肯定也知道侠客的心,只不过她比侠客更害羞——哥哥你说是不是?”

你该少听些故事了。

韩非心下暗忖,面上却不露痕迹,只是笑着答她:“我看未必。说不定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生怕那人当真去死——没有人愿意平白无故担上逼人去死的罪过。”

红莲闻言“切”了一声,嗔怪说哥哥你不懂,噘着嘴又要说些什么。韩非最怕同她争,赶忙打了个岔,问她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小姑娘顿了顿,叹了口气,语气竟颇有些愤然,“最气人的就是这个‘后来’了。后来那游侠听公主这么说,反倒支吾起来,最后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韩非也跟着她重重地叹气,半是附和半是情真,摇摇头说了句“情理之中”。红莲连忙来拽他的袖子,有些不服气地追问,“情理之中”究竟是个什么情,什么理:世上哪有这样愚蠢的胆小鬼,明知彼此心意相通,临了却又打退堂鼓——这算什么“情理之中”?

韩非一时语塞,盯着池子里的红莲看了半天,又盯着眼前的红莲看了半天,看来看去,还是不知如何作答,最终只是拿那最无用的一句话来搪塞她:再长大一点儿,你就懂得了。

长大?是要长到多大呢?小姑娘瞪大眼睛问。韩非仍只是看着她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说再长大些吧……再长大些,你自然就懂了。

小姑娘没有得到答案,有些不高兴了,说我已经长大了,你们却偏不信,我的剑术现在可比哥哥们都好呢。话音刚落她便噔噔噔跑开了,想要去找剑舞给他看。

韩非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有点儿后悔没能替侠客说上几句公道话。他想侠客尚且敢于面对自己的内心,将那个关乎爱与死的问题问出来,可见侠客并不是个胆小鬼。而真正愚蠢的胆小鬼,甚至连这样的问题都问不出口。

 

韩非曾一度无法解释,他在家国死生一类事上早早地便学会了坦然,面对这样一份感情,何至于延宕至此。他从前有过无数次想到要如何扳倒姬无夜,如何左一个人情右一个人情地周旋于各方,如何借卫庄之手整顿江湖势力,却没有哪怕一次想到,自己同卫庄若是有了别的牵绊该如何是好。这份感情全然在他周详的计划之外,他本来无权做它的主人。

韩非知道自己是怯懦的,卫庄也是怯懦的。他在少年时曾何等厌恶周遭的怯懦,甚至于为了避免这样的怯懦远走异国。可眼下,他却并不为自己的怯懦感到可耻。即使是在几个月后,两个人终于能够对彼此坦诚,他仍然无法断定,在那个午后第一次亲吻卫庄,是否真的就比后来在另一个雨夜里第一次亲吻卫庄更高尚,更理智,更能解决问题。

韩非从前常听宫中爱听戏的妃嫔们叹着气说“生而如戏”,内心却觉得并不尽然。是戏,就必然有排演和正式登台的分别。所有故事与对白,开头与结局,全是戏词上写好了的。若是怕演得不好,大可多练上几回,练得多了,自然熟能生巧,纵然出了错,也是可以重来的。

可人生呢?人生显然与戏是不同的。人的性命只有一次,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在人生这个戏台上,排演和正式登台向来是一体的。谁也不可能有机会知道什么是“更好的选择”,也无法估量“更坏的选择”会让人付出何等昂贵的代价。

就好比当他面对卫庄,他永远不可能知道那个答案是说出来好,还是不说为好。在这一刻的卫庄以外他遇不到另一个卫庄,在这一刻的韩非以外他也无法成为另一个韩非。又有谁能够言之凿凿地告诉他,“亲吻了卫庄的韩非”会是一个比“不敢亲吻卫庄的韩非”更好的韩非?

 

-TBC-

非の延宕:To say or not to say,that is a question.

好了好了,试试以后你就知道自己是更好的韩非了【。

 

一些脑洞:

*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

出自明末张岱《陶庵梦忆》(卷四)。

*玄色衣裳

是的是的没有错,这件就是后来在《猫与黑衣》里被穿错的那件衣裳_(:з」∠)_

*真正的智慧往往是有模糊性的

来自海德格尔的一句名言:“模糊性是智慧固有的美德。”

*侠客与公主的故事;“语汝乎?遄死乎?”

来自电影《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男主角Elio爱上比自己大七岁的美国房客,长期陷于痛苦的暗恋。有一天Elio的母亲给他讲了一个骑士与公主的故事:骑士与公主本是好朋友,骑士爱恋着公主,对自己的爱意却羞于启齿。有一天他直截了当地问公主:“It’s better to speak or to die?”(说出来好,还是死好?)

至于文中的侠客为什么姓万呢……“卫”和“韩”两个字用现代汉语读音反切,得音wan(完)。然后这个侠客和公主的故事让我分分钟脑补《锦衣卫》里的段九CP,所以就取了“段”的声调去声(第四声),组合成“万”姓啦。

 

*开篇的引文同样来自王小波《爱你就像爱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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