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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蜂与羊角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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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蜂与羊角面包

蜜蜂与羊角面包

 

【团兵】怒

Summary:某次晚宴结束后,利威尔第一次看到埃尔文真正生气的样子。

完整时间线戳【阅读指南】。时间在《猫病》之后,情节有关联,配合食用风味更佳,作为独立故事阅读也完全没问题。部分内容见论坛或红白。

是的!不到一周这位咕咕八个月的写手居然又更新了!没想到吧!

本来是出于某种恶趣味的心理突然想写点失控的文利,连肝几天几夜,写的过程中居然哭了。在我自己写的团兵文中,它可以排进我心中的top3,是那种我会热切希望被读到的故事。

*有非常狗血的误会+吃醋+那什么药情节,有抹布男出没(但没能做什么),有吃了药非常虚弱的利和占有欲很强的文,请大家自行判断接受程度。

 

正文:

 

霍夫曼庄园的晚宴结束时,大厅里的座钟刚刚响过九下。衣着光鲜的宾客相继踏上马车,车灯的浅黄光亮渐次消失在黑暗中。由于地处希娜之墙北部,秋天到来后,这里的植物一向枯黄得比别处要快。凉爽的晚风里仍然残存着脂粉和香水的气息,将枯叶若有若无的衰败气味都遮盖了不少。

正门的花园飘荡着话别时的笑语,不时有人称赞起今晚宴会上的美酒佳肴。而人们称赞得最多的,还是那位来自南方的调查兵团团长。这个声名赫赫的金发男人今晚为他们带来了不少有趣的墙外见闻,许多人直到上车后仍意犹未尽地讨论着故事中的细节。更多人则谈起他那双深邃的蓝眼睛,那副跟内地士兵迥然不同的健硕体格,还有那种坚毅、端正、从容不迫的气势。

说来也怪,距离宴会结束不到半个钟时,这位礼节周到的绅士忽然没了踪影,这不免让一些心思荡漾的女人或男人感到遗憾。本来按照这类宴会的惯例,像这种受人欢迎的单身男客相当有可能受邀宿在某位献殷勤的客人家里,不少人对此跃跃欲试。

和这位埃尔文团长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位被称为“人类最强”的利威尔士兵长。对于这个沉默寡言、脸色阴沉的小个子男人,大部分宾客并没有太好的印象。当然,也有一部分人注意到他有一张称得上好看的脸蛋,甚至在美色的诱惑下宁肯用热脸贴冷屁股也要试着搭讪。

这些目的不纯的搭讪毫不意外都以失败告终。整整一个晚上,利威尔都独自站在大厅的角落里,既不喝酒,也不主动交谈,就只是表情冷淡地看着满屋子翩翩起舞或谈笑风生的宾客。有人来同他说话,他便在黑色的刘海底下轻轻抬一抬眼皮,表示自己听到了,然后继续将那种冷硬的沉默态度持续下去。只有当为数不多的人真诚地表达对于调查兵团的赞许和感激,他才会流露出些许柔和神色,颔首点头说上几句规规矩矩的客套话。

总而言之,似乎是个看着挺养眼、但相处起来让人不太舒服的家伙。像是你在野外看到的那种不亲人的漂亮猫咪,只能远远观赏,赞叹几句优雅的身段和敏捷的捕猎身手,却绝无可能摸到那皮毛一分一毫,一旦唐突靠近,只能落得被挠破皮肉的下场。

现在这两位风格迥异的贵客连招呼都不打就同时失踪了,也许是趁着众人不注意提前离场了吧。说不定南方城市有不一样的社交习惯,说不定调查兵团有什么特别的纪律——

 

无论如何,没有人注意到庄园后门停着一辆四轮马车,花园的小径里有两个踉踉跄跄的人影。这是一座相当气派的私人庄园,从正门到后门隔着重重建筑与高大的林木,此处的动静很难被正门喧闹的人群觉察。

埃尔文搂着利威尔的肩膀,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扶上车,对车夫解释说利威尔兵长喝醉了酒,不便出现在正门的社交场合,现在需要马上回到他们下榻的旅馆休息。然而只要车上的油灯再亮一些,谁都能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一个醉酒的人虽说确实可能会满面潮红,但应该不至于浑身发抖,连头发和衬衫都被冷汗浸透。

那晚上车后的利威尔就是这副样子,湿淋淋蜷在埃尔文怀里,身体烫得惊人,以至于埃尔文将他拥在胸前时甚至不敢用力,生怕他像巨人的尸体一样化成蒸汽消失不见。他不时用帕子擦拭利威尔脸上的汗水,反复询问利威尔能不能听到他在说话。然而在药效的作用下,利威尔始终只是垂着眼睑,把汗湿的额头抵在他下巴上轻声喘息,那些滚烫的气息全扑在他脖颈上,让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跟着烫了起来。

这样的烫并不只是因为不合时宜的情欲,还有怒火。此时此刻,埃尔文很难不对造成眼下这种局面的一切感到愤怒。他既愤怒于他人的卑劣行径,更愤怒于自己的疏忽。他无法不去想,如果今晚他能多留心利威尔的状况,而非在人群的簇拥下高谈阔论,利威尔或许就不会被某个狡猾的花花公子用拙劣的谎言欺骗,喝下某些乱七八糟的药。

而埃尔文怎么也没想到,仅仅一个小时后,他的怒火就调转矛头指向了利威尔。这个恍惚、脆弱、任性的利威尔,这个用荒唐言语让他心碎的利威尔。

 

愤怒对于埃尔文·史密斯而言是一种不太常见的情绪。事实上,情绪对于世人眼中的埃尔文·史密斯而言,本来就是不太常见的东西。大部分人只能看见他的淡然和冷峻,少部分人有机会看到他的快乐,而几乎没有人见过他愤怒的样子。

但这并不意味着埃尔文没有愤怒的时候。只不过当愤怒发生时,他总是能以近乎冷漠的方式将它表现出来。他的愤怒不是火,而是冰,那种闪着寒光、锋利得如同刀刃的坚冰。

埃尔文上一次感到愤怒,还是在半个月前。那次他的愤怒也和利威尔有关。那时史托黑斯区某个商会会长的女婿到托洛斯特区出差,在商业伙伴的建议下来调查兵团和埃尔文面谈投资事宜。中途利威尔到会议室给埃尔文送了份文件,坐在长桌对面的男人顿时瞪大黄豆大小的双眼,仿佛老鼠看到甜而白的奶酪,就差当场发出兴奋的吱吱叫声。直到利威尔离开会议室,男人这才收敛起目光,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没想到,“人类最强”真的只是个小个子啊。

在不同的场合,埃尔文曾无数次听到过这句话,说话者的语气也不尽相同:有惊讶,有赞叹,有怀疑,当然,还有得意。发现“人类最强”不过是个身量不如自己的小个子,这多少能给某些人提供虚妄的优越感。

而在有的人那里,这样的优越感也会成为狂妄的支配欲。那天茶歇时,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抽着雪茄,朝埃尔文吐出一团烟圈,漫不经心地向他提出新的要求:希望在会议结束后和利威尔兵长单独吃顿晚餐。

说是吃饭,哪有这么简单。

埃尔文皱起眉头。他不是看不出男人对利威尔的心思,从前也在一些社交场合听闻过此人迷恋男色的流言。只是他没想到,对方的要求提得如此直接随意,仿佛向他讨要一个玩具。大约在这类人眼中,调查兵团不过是一个身穿军装的马戏团,扔下几枚银币就应当摇首摆尾翩翩起舞。

利威尔对许多男人具有吸引力,不是没有原因。明明顶着“人类最强”的名号,却是个相貌标致、体格看似纤细的小个子,难免要成为不怀好意者的狩猎对象。占有领地大约是许多雄性生物的本能,既然在这屈辱的高墙之中无法真正征服世界,那么通过占有“人类最强”来证明自己拥有凌驾于全人类的能力,未尝不能满足部分男人荒谬的虚荣心。说到底,性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和权力缠绕在一起。

不过,也真是太可笑了。埃尔文心想。

居然认为他会为了这些资金利用利威尔,或者说,居然认为他的能力匮乏到要靠部下出卖色相来维持兵团运作。调查兵团的处境确实艰难,可从成为分队长到现在,墙内世界名利场上的蝇营狗苟他已经见得太多,并不是完全没有和这类人周旋的筹码和手段。

那天的商谈进行得并不顺利,光是“能不能和利威尔吃饭或睡觉”这件事便无法达成共识。雪茄一根接一根化作满屋子呛人的灰白烟雾,男人渐渐失去耐性,干脆使出威逼利诱的伎俩。两片肥厚的嘴唇在他面前一张一合,说着一些令人作呕的话语:埃尔文团长,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肯答应,看来传闻说的没错,那位利威尔兵长是你的情人。身为团长,偶尔舍弃自己的心爱之物为兵团谋利,士兵们只会感激你的慷慨。你要是不肯让步,别说投资了,我可不能保证调查兵团在史托黑斯区商人的圈子里能留下好名声。

哦,又是这一套。埃尔文在心里冷笑。多数时候,他在人前行事磊落又沉稳,但这不代表他没有那种以牙还牙的攻击性。他放下羽毛笔,向后靠住椅背,将手指交叠在一起,直视男人浑浊的暗黄眼珠,微微昂起下巴面无表情地回答:请便。说起来,您在托洛斯特区另有家室,尊夫人和岳丈恐怕还不知情吧?以出差为由外出偷情,私自挪用商会公款供养男性情人,还不止一个,我不得不为您的前程感到担忧。

那次的投资到底还是谈成了,虽然最后看起来像是他从偷养情人的商人那里讹诈了一笔封口费。为了从巨人手中夺回世界,使用卑劣手段是必要的——还是分队长时,埃尔文就这么告诉自己,告诉夏迪斯,也的的确确这么做了。

毫不夸张地说,埃尔文花在这类事上的精力,并不比花在那些“正经事”上的精力少。他每天都会读报纸,在社交场合也勤于探听消息,对于墙内世界贵族及商人们的公私生活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每一个前来洽谈投资事务的商人都被他暗中调查过一番,这位吃软饭的倒霉蛋也不例外。本来他并不打算使出这么龌龊的办法,怪只怪这个混球先对利威尔动了龌龊的念头。

那天投资商谈结束后,埃尔文走到窗边,朝训练场的方向望去。在那里,利威尔正像平时一样,向其他士兵示范立体机动装置的使用技巧。八月底的天气仍然燥热,为了凉快,利威尔没穿衬衫和外套,上身只有一件恰好合身的浅灰色长袖。汗水打湿衣料后,那些均匀的肌肉轮廓在阳光下格外清晰。

起飞,拔刀,旋转,斩杀。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士兵们纷纷朝空中那个矫健身影投去惊叹或艳羡的目光。如果放在平时,这一切大约会让埃尔文感到欣慰,那时他却生出一股没由来的烦躁。西斜的太阳已经开始暗淡,那种昏昏沉沉的黄光,使他想起方才男人的眼睛,那双豺狼一样贪婪地打量着利威尔的眼睛。

尽管三天前才同床过,那晚也不是他们俩任何人的休息日,埃尔文还是主动邀请利威尔来自己房里过夜。不知道为什么,白天发生的事像是一根刺梗在他心里,每每想起都让他不太舒服。他迫切地想要拥抱那具熟悉的躯体,在只有他能触碰的地方留下自己的痕迹。大约是他的动作实在太着急,连利威尔都看出他有心结,过后揉着他脑后的金发调侃:埃尔文团长,今天怎么回事啊?之前连一个月都能忍,现在隔了三天就受不了了?

所以,好像变成了愚蠢的男人啊。

那时埃尔文搂着利威尔的腰,闭起眼睛在心中暗暗自嘲。埃尔文不得不承认,也许他和他所鄙夷的那些男人一样,都有某种隐秘的领地意识。一旦意识到有人觊觎自己的领地,他也会像某种被激怒的雄性动物那样龇牙低吼,并等不及要通过眼下这种方式宣誓自己的主权。

 

那之后又过了半个月,埃尔文到王都提交新一轮壁外调查的申请书,顺便前往希娜之墙北部的霍夫曼庄园,受邀参加那里举办的一场晚宴。

霍夫曼庄园的主人是位相当有影响力的药品商人,据说墙内超过半数的药品生意都由其商会经手。过去三个月,埃尔文一直致力于为兵团争取这个商会的支持,最近总算是正式达成了合作关系。如今对方主动提出邀请,他自然没有不去赴宴的道理。

这次前往北部,埃尔文特意带上了利威尔。霍夫曼老先生在邀请信中提到,北部的商人和贵族对南部的一切知之甚少,一直渴望一睹调查兵团团长和“人类最强”的真容。埃尔文想,让利威尔和他一同出席,或许能有不错的宣传效果。

不过,除了为兵团做宣传,埃尔文主要还是想让利威尔放松几天。大约两个月前,利威尔因为过度劳累,在壁外调查中受了不轻的伤,直到不久前,他才完全恢复到负伤前的身体状态。闷在房间里养伤的滋味并不好受,在秋高气爽时出趟远门适当调节心情,或许是个不坏的选择。埃尔文早就听说,北部山区这个时节已经能看到殷红的枫叶,他计划宴会结束后在此地停留一两天,跟利威尔四处走走转转,权当休假。

利威尔并不喜欢参加宴会,埃尔文很清楚这一点。因此那晚赴宴前,他并没有对利威尔提特别的要求,只是让他按自己觉得自在的方式应付就行。埃尔文则着实认真准备了一番,不仅早早就写好了晚餐发言的底稿,还特意准备了一些半真半假的冒险故事。

在埃尔文看来,参加宴会同样是工作的一部分,而且是至关重要的一部分。社交场一向是流言滋长的温床,在宴会上只要多加留意,他总能搜集到一些可以为己所用的情报。而调查兵团的运作终究离不开权贵的支持,广结人脉,为兵团争得社会声誉,本就是他的应有之责。社交于他而言绝非忙里偷闲,而是另一种战役,需要严肃对待。他必须头脑清醒,目标明确,把一分一秒用到刀刃上,确保自己的行动能给兵团带来实质性的利益。

对于社交场上的繁文缛节,埃尔文了解不多,但这并不妨碍他在类似的宴会上受到欢迎。这些娇养在金丝笼里的小姐夫人少爷老爷,平时听得最多的不是油腔滑调便是陈词滥调,谈论的话题也无外乎是上流社会的家长里短。如今遇到他这么个真真正正上过战场的军官,谈吐温文,眼睛明亮,见过的风景踏过的土地,全是他们未曾知晓的新鲜事物。人们大多都乐意同埃尔文交谈,宴会上有他的地方,总是很容易形成绫罗珠宝的围墙。埃尔文清楚自己的优势,并竭尽所能让它发挥最大作用。

这晚的情形与以往的许多宴会并没有什么不同。空气中弥漫着玫瑰、香槟、奶油蛋糕及烤肉的香气,小提琴的乐声柔如丝绸,从一张张红亮发烫的笑脸上轻轻拂过。埃尔文捏着银酒杯笔直地站在一群人中间,微笑着谈起一些新奇的墙外见闻。讲到惊险之处,人群中偶尔会爆发出一阵惊呼,女人们则用小扇掩住微微张开的鲜红嘴唇。

在某个惊叫不断的时刻,埃尔文的目光穿过闪闪发亮的钻石别针、叮当作响的手镯、编织在发辫中的麦穗和茉莉花,一眼望见了人群之外的利威尔。利威尔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背靠墙角独自站着,正注视着他的方向。巨大的枝形烛台悬在利威尔头顶上,笔直倾撒下一些昏黄的烛光,他看起来几乎没有影子,本身就是一个孤独的、迷梦似的金色幻影。

那时埃尔文才想起来,晚餐结束后,他和利威尔已经分开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利威尔不擅长也不喜欢和人交谈,人群在埃尔文周围聚集起来后,他便一声不响躲到了人堆之外。看来这个夜晚对利威尔而言就只是纯粹的折磨,作为将利威尔置于这种处境的罪魁祸首,埃尔文不免有些愧疚。

埃尔文团长,后来呢?那些勇士都逃脱了吗?

一个戴着祖母绿项链的少女向他发问。埃尔文不得不把目光重新移回人群,将那个讲到一半的冒险故事继续下去。他原本计划结束这个故事后便去找利威尔说上几句话,可人群中又冒出了新的声音:埃尔文团长,请您谈谈对壁外作战的看法吧,您认为我们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收回失地?我们真的能战胜巨人吗?

于是新的话题开始了。这次的交谈变得稍微严肃了一些,有的话语还带上了火药味。埃尔文始终很挺拔地站在人群中央,像个高超的球手那样游刃有余,将来自四面八方的话头轻轻接过来,又轻轻抛出去,那些得体又不失机锋的句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漂亮的弧线。等到人群重新变得安静,埃尔文从众人的目光里已经看得出来,自己给这群客人留下了相当不错的印象,他们中有的人未来或许可以成为调查兵团新的支持者。

当埃尔文忙于应付人群时,一位负责迎送客人的侍者曾凑到埃尔文身边耳语,说是利威尔兵长打算吩咐车夫九点钟左右备车离开,问他这么安排是否可以。那时是晚上八点一刻,埃尔文朝利威尔方才站立的地方望去,发现利威尔也同样望着他,手上捏着酒杯,身旁还站着一个瘦削的年轻人。

是什么交谈对象吗?刚才似乎在餐桌上见过,应该是霍夫曼家族的某个成员。那时埃尔文正在回应某个相当尖锐的提问,顾不得多想,只是朝利威尔的方向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可以按照他的要求在九点钟坐马车离开。后来所有谈话告一段落,他再次用目光寻找利威尔,发现利威尔待过的角落已经空空如也,大厅、前廊、花园,没有一个地方能看到利威尔的踪影。

利威尔不见了。

 

 

大厅之上,华美的长廊挂着不少油画。依偎的情人,抱子的圣母,绚烂的星空,盛夏的原野——许多人与事飞速掠过,在埃尔文身旁融化成流动的色块。而他只是攥紧拳头,步履匆匆,径直朝走廊尽头的某个房间冲去。

出乎埃尔文的意料,在发现利威尔失踪后,他没费什么功夫就打听到了给利威尔敬酒的人是谁,甚至知道了对方身在何处。当他按下雕花的木门把手推门而入,一眼便看见了仰面躺在那张大床中央的利威尔,以及坐在床边正在给利威尔解扣子的某个年轻人。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月光穿过窗户,水雾一样冷冷清清笼住一切。然而埃尔文觉得整个房间都是血红色的。红的地板。红的窗帘。红的床幔。床上红色的利威尔和红色的入侵者。

这种时刻又来了。领地被人窥视,边界亮起火星,被激怒的狮子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鬃毛是燃烧的熊熊火焰。埃尔文只觉得喉咙发腥发紧,大踏步迅速走上前,将正在动手动脚的年轻人推到一边,弯下身握住利威尔的肩膀轻轻摇晃,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呼唤:

“利威尔,利威尔!怎么样,能听到我说话吗?”

没有回答。水一样的月光里,漆黑的睫毛水藻似的颤动了几下。黑发在柔软的枕头上散开,灰蓝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壁画,眼眸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或许是在药物的作用下瞳孔涣散了。

看来他猜得没错,那杯酒里确实有东西,否则以利威尔的酒量和战斗力,绝不可能轻易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花花公子撂倒在床上。喷薄的怒火让埃尔文胸口发痛,而他只是一声不吭弯下腰,捡起利威尔落在地上的大衣。

由于来得及时,事情还没有发生到更糟糕的那一步,除了大衣被脱掉,领巾被扯落,衬衫的扣子解开一两粒,利威尔身上看不到什么可疑的痕迹,脖颈露出的皮肤在月光下仍然和平时一样干净白皙。

确认了这个事实,埃尔文稍稍放下心来。他正打算将利威尔从床上扶起,身后突然传来某种暧昧的笑声。那个被他推倒在地的家伙已经爬起身,将戴满戒指的手搭在他肩头,凑到他耳边咯咯笑着说:埃尔文团长,我就知道您会来的,不想一起玩玩吗?

埃尔文回过头,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他想起来了,此人是菲恩·霍夫曼,庄园主人最小的儿子,之前在餐桌上,他们还说过几句话。

菲恩·霍夫曼生着一张养尊处优的俊脸——和埃尔文一样,本文的读者应该也没有兴趣了解这位抹布男的样貌,此处略过不提。哪怕他长着一张天使一样的脸,从他对利威尔生出歹念那一刻起,他在埃尔文眼中无非是满地乱爬的虫豸罢了。

现在埃尔文明白了,眼前的家伙大概属于那种上或被上都可以而且不在乎人数多寡的类型,这次的猎物不仅是利威尔,也包括他。虽然对于上流社会在这方面的开放作风早有耳闻,真正遇到这种事,埃尔文仍是震惊于对方那种轻佻浪丨荡的举止。不过他还是很快平复情绪,盯着对方放在他肩头的手,冷冷回答:

“我没有那种兴趣,请把手拿开。”

“总是只有你们两个人做,应该很无聊吧?”对方显然不是那种轻言放弃的人,手虽然识趣地移开了,嘴唇倒是带着笑意越凑越近,几乎要贴在他唇边,“当兵的真是无趣啊,就不想试试新花样吗?哦,对了,刚才利威尔兵长可是自己答应躺到这张床上的,您也不想让他失望吧?”

“那绝不可能。”

埃尔文斩钉截铁地说,重新转回身去揽住利威尔的肩膀,把他从床上扶起身。利威尔始终没什么反应,就像一个失去提线的玩偶那样任他摆弄,脑袋无力地垂向一边。在埃尔文身后,菲恩·霍夫曼仍在絮絮叨叨:

“怎么不可能?我跟他说这是您让他做的,他想了想,就这么跟过来了。我一看他瞧您的眼神就知道传言不假,他爱着您,为您做什么都可以。说起来,您是从哪找到这个宝贝的?在地下街吗?表面上看起来冷冰冰的,顺从的样子倒挺可爱,您还真是有眼光啊……”

——所以,利威尔是为了他才这么做的?

这个可能性让埃尔文感到心惊。在地下街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利威尔懂得许多自保的手段,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地上当受骗。就连利威尔入团之初他们刚刚成为室友,他也花了很长时间才让利威尔相信他并无恶意,在此之前,利威尔甚至不肯用他烧的水来泡红茶。他很难想象,利威尔会毫无戒备地喝下陌生人递来的酒水,尤其这个陌生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现在这位不正经的陌生人又开始蠢蠢欲动了。在结束了冗长的自白后,他重新摸向意识不清的利威尔,打算继续解他的衬衫扣子,口里仍说着些不堪入耳的浑话:埃尔文团长,来嘛,机会难得,一起玩吧。您也想看看利威尔兵长跟平时不同的样子,不是吗?

埃尔文沉着脸没有说话。他伸出一只手,缓缓扣住此人的咽喉,动作轻得像是抚摸。对方露出一些惊喜的神色,而只是一声心跳的时间,惊喜变成了彻底的惊恐。埃尔文站起身,就这样掐着他的脖子,像提溜鸡鸭那样把他从利威尔身旁拉开,又提离地面,砰的一声按在墙上。

“我听说你父亲一向不满你的生活作风和工作能力,在遗嘱里把大部分资产都留给了你的两个哥哥。等他去世后,你只能得到罗塞之墙东部的几间小商铺。”

埃尔文平静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菲恩·霍夫曼瞪大眼睛,在他掌心里蹬着双腿拼命挣扎,大张着嘴说着含混不清的话,也不知道是在谩骂还是讨饶。埃尔文没有理会,继续道:

“许多独特药材只有南部才有,自从失去玛利亚之墙,霍夫曼商会最重要的几种药品产量大幅减少。再这样下去,你们的家族产业倒闭只是早晚的事。要想改变现状,你们只能仰仗调查兵团的成果。正因如此,你父亲无论如何也要出资支持壁外调查。”

埃尔文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这位霍夫曼先生能够双脚落地,同时稍微放松了手头的力道。他的声音仍然是冷的,表情也冷:

“你不妨想想看,要是知道你对士兵长做出这种不体面的事,他会怎么看你?如果调查兵团因为这个原因和他断绝往来,恐怕你连那几间小得可怜的商铺都得不到吧?现在你父亲和兄长就在楼下,你想让他们看看你做的好事吗?”

“……你、你的脑子根本不正常!”终于能够开口说话的家伙抓着他的手腕,咳嗽着叫嚷起来,“我看他们说得没错,调查兵团都是一群疯子——”

“是啊,所以你要更加小心才对。正常人做事都有顾虑,比如你,你害怕失去金钱和地位。可对疯子来说,世上没什么好失去的。要是有人胆敢对我们不利,为了反击,我们可以不惜代价做很多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明白了吗?

埃尔文又一次收紧手指。他看不见自己脸上的表情,但那一刻,他在菲恩·霍夫曼眼里看到一种熟悉的恐惧,一种猎物濒死时的恐惧。没骨气的色鬼在他手中战栗,用哭腔说着一些求饶的话:

“拜、拜托了,请放开我……我今晚只是一时、一时鬼迷心窍……”

“如果你敢再动士兵长一根手指头,如果今晚的事传出去哪怕一个字,如果士兵长和调查兵团的声誉因为你的行为有一丝一毫的损失,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吧?”

“我、我不会!我保证绝对不会那样!求、求求您,埃尔文团长,放过我——”

埃尔文放开手,看也没看瘫倒在脚边的男人,重新回到利威尔身旁坐下。他并不喜欢暴力,在他看来,暴力永远是最糟糕的手段。当看到软弱的男人惊恐哭泣,他无法从中获得任何支配他人的快乐。从训练兵时期起,肢体间的冲突对他而言仅仅是训练内容,几乎没有真正付诸实践的机会。对付这种色厉内荏又没什么自立能力的败家子,搬出父兄的权威威胁一番已经足够,这样的肢体暴力是多余的。

所以,还是因为愤怒吧。只要想到这人的手指触碰过利威尔,眼睛看过利威尔脆弱时的模样,脑子里存有对利威尔的龌龊念头,他便免不了诉诸于语言之外的东西。

这个愤怒的自己实在太陌生,以至于打点好一切后,埃尔文并没有觉得轻快,反而感到某种沉重的、惴惴不安的情绪。埃尔文原本以为,这样的怒火已经是他今晚愤怒的顶点,全然没有料到事情会朝更加失控的方向发展。

 

登上马车时,利威尔显然已经能够感知埃尔文的存在,并主动往他怀里钻。但很长一段时间,利威尔无法说出任何话,只是攥着他衣服的褶皱,靠在他胸膛前没完没了地轻轻喘气,沁出的汗水一遍遍打湿他的衬衫。直到马车驶出一片茂密的山毛榉林,月光重新透过窗户照进车厢,埃尔文才从利威尔嘴里听到第一个完整的句子:

“唔,妈的,好难受……”

埃尔文摸了摸利威尔湿漉漉的额头,替他把刘海撩到头顶上。在此之前,利威尔的眼里始终有雾气,直到现在,月光才终于穿过迷雾落进一片灰蓝里。埃尔文低下头,看着那双逐渐有光亮的眼睛,轻声问:

“利威尔,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利威尔在他怀里抬起头。在埃尔文的设想里,这应该是个温存的时刻。他刚刚从一个混蛋手中夺回利威尔,现在他们又回到属于他们的世界了,这里堡垒森严,月光潺潺,不再有不怀好意的入侵者。他心里一阵柔软,忍不住想要抱紧怀里这个失而复得、被他视若珍宝的人。

可是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看不清利威尔眼里的情绪。利威尔就只是看着他,好像疑惑他们为什么身在此处,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短暂的对视后,利威尔挣扎着从埃尔文怀里坐直身子,茫然地环顾四周,用微弱的声音问:

“……我们,现在,去哪?那个,让我喝酒的猪猡……”

他的气息仍然很不平稳,词与词之间穿插着无法抑制的喘息,每一个字不是被说出口,而是被气息轻飘飘吹出来。说话间他犹豫了一下,低头去看自己被汗水浸透的身体,目光从没围领巾的领口移动到半透明的衬衫上,似乎在努力确认某些事情。

这样的目光意图太明显,埃尔文忽然就心疼起来,并且无法忍受利威尔被那种错觉困扰哪怕一分一秒。他重新抓住利威尔的肩膀,把他往自己怀里揽,向他解释又道歉:

“宴会已经结束了,我们现在在回旅馆的路上。你放心,那家伙什么也没做,我已经把一切都处理好了,从今往后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抱歉,我今晚没有顾到你这里,以后我不会再这样。看来这种场合还是要多加小心,不能随便喝某些人私下递来的酒水。”

埃尔文以为他的话能让利威尔舒心一些,然而利威尔只是直愣愣盯着眼前的黑暗,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有两三分钟,利威尔才转过头,定定看着他的眼睛说:

“埃尔文,你不用这样。我知道那杯酒里有东西。”

“……那你为什么要喝?”

“为什么要喝?”利威尔反问,“不是你让我喝的吗?”

 

咣当——

大约是驶到了一条坑坑洼洼的老路上,狭小的车厢里,世界突然猛烈晃动了一下。他们一时都没坐稳,一个倒向左,一个歪向右,紧贴的身体就这样分开了。而埃尔文觉得,他心里的某个地方也被震出一道小小的、扭曲的裂缝。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利威尔,沉声问:

“利威尔,你在说什么?”

利威尔抓住窗沿,艰难地支住自己摇晃的身体。剧烈的颠簸好像让他更难受了,他一直蹙着眉,有气无力地垂着脑袋,说起话来比刚才还要吃力:

“以前,在地下街,想对我用这种手段的家伙可不少,酒里放了东西,我自己就能闻出来……”

他用力皱了一下眉头,表情看起来相当疲惫,似乎说话是什么累人的体力活。他不得不停下话音喘匀了气,接着说:

“你房间里,有一瓶那种东西,它的味道闻起来……跟今晚酒里放的东西,一模一样。”

那种东西?在我的房间?

埃尔文愣住了。他的第一反应是否认,毕竟他们从来不需要它,在那方面的事情上,他们一直都能很好地满足彼此。他刚要开口辩解,忽然想起一周前的一件小事。

那时霍夫曼商会给调查兵团送来第一批药品补给,医疗兵清点物资时,他曾经亲自到场视察。在一个刚刚打开的木箱里,他无意间看到一个装着橘红色液体的玻璃瓶,瓶身的包装和箱子里其他药品的包装都不一样,仔细一看,上面还装饰着不可名状的成人广告画。

这家药品供应商的业务极广,除了治病用的药物,也不乏某些功能特殊的药水。埃尔文推测,这瓶药水大概是工人在拣货时不小心混在其他药品里的,毕竟调查兵团的订单可从来没有提出这种需求。

他正拿着药瓶打量,不远处忽然传来几个医疗兵的笑声——都是些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有的还没成年,听声音正往他的方向走。为避免不必要的尴尬,他直接把药水塞进了自己大衣口袋里,想着找个时间把它处理掉。可大约是后来公务太多太杂,他早就把这事给忘了,药水也被扔在了不知道哪个角落里。

利威尔说的“那种东西”,也许就是那瓶被他无意间塞进大衣口袋的药水?

“利威尔,你先听我说——”

埃尔文张开嘴,正要从头解释,可利威尔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自顾自说了下去:

“那家伙告诉我,你已经同意把我借给他一晚上,这是他们投资调查兵团的必要条件,所以你才一定要带我参加宴会。而且……当时我拿着酒看向你,你不是也点头了么?”

“他在说谎。”埃尔文果断否认,“我当时向你点头也不是因为这个,而是仆人和我说你想确认备车的时间。”

利威尔发出一声很轻的嗤笑,显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几乎是用气声在继续讲话:

“埃尔文,你不用担心,也没必要解释。我是想说,下次再有这种事,你至少应该提前告诉我,让我做好准备……”

埃尔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夜晚他听了太多荒谬的混账话,可没有哪一句能比这句话更荒谬。

“利威尔,你——”

“……你也不用特意在酒里放东西。你想让我做什么,直接告诉我就好,只要能帮上你和兵团,我什么都……”

“你到底在说什么胡话?”

埃尔文终于皱起眉打断。这种药会导致精神错乱吗?他不敢肯定。他伸出手打算摸摸利威尔的额头,利威尔却偏过头躲开他的触碰。

“你先,别碰我……你一碰,我受不了……”

利威尔的情况肉眼可见地变糟了,只要埃尔文稍微靠近他,他的呼吸声就会陡然变得局促,身体也在发颤。这种身体反应让利威尔感到难为情,为了不让他不自在,埃尔文不得不跟他保持距离。

现在埃尔文看出来了,利威尔虽然能说话,但神志算不上清醒。他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拒绝任何解释,固执地相信那个荒唐的猜想: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埃尔文的安排。而埃尔文的否认在他看来,只不过是因为不相信他有献出一切的决心。现在他正竭尽全力向埃尔文证明自己的觉悟:来吧,没必要瞒着我,反正我什么都会为你做,你还不肯相信吗?

“说实话,埃尔文,你让我和谁睡觉,我他妈的才不在乎。为了兵团的利益,这点牺牲根本算不了什么,不是吗?明明,已经有,那么多同伴死去,明明已经,失去了那么多……”

利威尔倚在窗边,用一种虚弱的、游离的声音说着这些话。他的半张脸隐匿在黑暗里,另外半张脸则浸润在月光中,透出一种近乎哀伤的情绪。每次壁外调查结束后,当他们私下相处,埃尔文不时能看到这样一张脸。

——明明已经牺牲了那么多人,那么,这次把我牺牲掉也无所谓吧?

埃尔文的胸口又开始痛了,一些情绪正残忍而绵长地撕裂他的身体。他想起两个月前利威尔受伤住院,他告诉自己,以后绝不会让利威尔负伤上战场;他也想起半个月前,猥琐的商人用兵团利益要挟他交出利威尔,而他是怎样态度强硬地反击;他又想起今晚,他少有地对人使用暴力,只因为这个人对利威尔动了不该动的念头。

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明明调动了他所能调动的一切有限的人类情感去珍视和保护一个人,却仍然不被认为有爱的能力。他不明白,为什么在经历了许多事后,这个人仍然不相信自己在他眼中是特别的,甚至如此轻贱他所看重的一切,轻易便能为了他交出身体和尊严。他几乎想要抓住利威尔的手臂,看着他的眼睛追问: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包括你在内,什么都可以利用,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可以践踏——你不相信我吗?你和其他人一样吗?你也是这么看我的吗?

你也只是把我当成恶魔吗?

如果是那样,为什么要给一个恶魔可以被人所爱的错觉?也许一切都只是奢望,从一开始就不该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在背负那么多罪孽后,舍弃了那么多生命后,他凭什么要求这个人以他期待的方式留在他身边?

胸口的疼痛越来越剧烈,某些东西似乎要破开胸膛喷涌而出,埃尔文忍不住把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前,防止它在黑暗中变成更可怕的东西。他把另一只手探向利威尔,想要碰一碰月光下的那张脸,又在利威尔再次避开以前缩了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感到疲倦。拥抱没有意义,亲吻没有意义,怜爱、疼惜、珍视、保护欲,如果它们没有被另一个人懂得,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于是埃尔文只是闭起眼睛。利威尔仍在说些什么,声音听起来有点焦躁。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埃尔文仍能感觉到他说话时滚烫的气息。那些气息像红色的小蛇那样爬行在空气里,甩着银色的水花,吐着粉红的信子,挑衅着那个藏在他胸膛里的东西。小蛇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最后没把我交给那个混蛋?是突然反悔了吗?这可不像你。你不是、从来都不会为决定后悔……

惨淡的月光里,埃尔文重新睁开眼睛。现在他明白从他胸口涌出的那个东西叫什么了。它像怪物一样吼叫又咆哮,不受控制地膨胀,占据他的思想与躯体,让他的理智节节败退。

我以为你应该懂的,我爱着你。我以为你知道,我已经用尽自己职责以外所有的自由来爱你。我以为你至少可以相信,我绝不会这样舍弃和伤害你。

可为什么你不懂,不知道,也不相信呢?

 

那天晚上回到旅馆,他们还是//了——当然,除了//,要缓解利威尔的药效,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整个晚上,利威尔脸上都带着一种恍惚的神情,睫毛底下闪烁着湿漉漉的光,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脆弱。

但埃尔文并没有像平时一样表现得温柔。不仅没有,简直可以说是粗暴。而正如利威尔事后判断的那样,原因很简单:埃尔文生气了。

(这段见红白或论坛,共3806字)

 


利威尔第一次看到埃尔文生气,就是在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夜晚。那时在马车上,他第二次提起那个让他喝酒的男人,问埃尔文为什么突然改变想法没有将他交出去。那时他确实对此存有疑惑,毕竟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并为此做了最坏的打算。

之后埃尔文的反应却让他有些吃惊。埃尔文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看向他,眼睛里透出一种他从未在埃尔文那里看到过的东西,一种既冰冷又烫人的东西,一种死寂的、同时也疯狂沸腾着的东西。

……埃尔文在生气吗?

这个认知让利威尔怔了一下。最初他以为这是药物带来的错觉,然而在剩下的路程里,埃尔文的眼里始终有这样的情绪。后来发生的一切也印证了他的猜测:埃尔文生气了,而且是对他生气了。

埃尔文为什么生气?

由于药物的作用,那时他的大脑仍然很混沌,只能凭着凌乱的记忆梳理当天晚宴上发生的一切:满脸堆笑的色鬼,一看就有问题的酒水,似曾相似的药水味,人群中朝他点头示意的埃尔文。

一切好像都说得通。这一次,付出的代价变成了他。

也不是没有感到难过,可是想到过去的日子里兵团作出的种种牺牲,那些沾满血迹的惊恐的脸,支离破碎的身体,荆棘一样扎在心里的一个个名字,他便觉得这样的牺牲也算不了什么。不过是一个晚上罢了。猪猡在他耳边低语,吐出令人反胃的酒气。除了获得您从未体验过的快乐,不会有任何损失,您不想试试吗?

他一直知道埃尔文筹谋一切有多艰难。身为兵团的领头者,埃尔文不仅要在墙外指挥作战,在墙内也要同形形色色的势力周旋。看到埃尔文为各种事情匆忙奔走,连睡觉都在说着跟公务有关的梦话,利威尔不止一次想过,要是他能帮上这个人就好了,哪怕只是一星半点。

因此,对于利威尔来说,他相信这样的谎言,作出这样的选择,并非如埃尔文所想的那样,是因为不知道他被埃尔文所珍视。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明白这一点,他太想为埃尔文做些什么,让这个珍视他也被他所珍视的人不那么辛劳。最近调查兵团能够和这个商会达成合作关系,埃尔文花了不少功夫,在来北部的路上,埃尔文也多次谈到这样的成果来之不易。他确信自己这么做能助埃尔文一臂之力。

在利威尔的认知里,使用自己的身体换取利益是合理的手段,尽管那或许是最糟糕的手段,是一无所有的弱者走投无路时被迫接受的手段。他的母亲靠此谋生,过去他生活的世界里,多得是以这种方式挣扎着活下去的人。如果不是凯尼教会他别的手段,他不知道自己如今的生活会不会同样悲惨。

现在到了他用上这种手段的时候了。他从未想过让埃尔文以外的任何人拥有他的身体,甚至光是设想那种情形都让他恶心。可他的人生本来就到处是恶心的事物:恶心的臭水沟,娼馆里恶心的汗臭,巨人身体迸出的恶心的液体,商人和贵族恶心的嘴脸。这是一个恶心的世界,他因为某种恶心的交易出生,又从这滩恶心的泥泞里慢慢生长成今天这个自己,在能够看到太阳的地方遇见调查兵团和埃尔文。也正因这个世界如此恶心,当他好不容易得到这缕干净的金色日光,他愿意为它忍受世上一切恶心的事物。

但不知道为什么,恶心的事情后来没有发生。根据埃尔文的说法,一切都只是一场拙劣的骗局。可惜那时药物让他头脑昏沉,阻碍他进行任何复杂的思考,他根本没有精力认真听埃尔文的解释,甚至因为埃尔文不相信他甘愿献出一切感到不快。为什么你不相信我愿意为你和兵团付出?明明我愿意为你做的,并不比你愿意为我做的少。为什么要用那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我在你眼里是怎样一个自私的人啊?

于是,事情朝着无可救药的方向发展了。他们都认为对方不相信自己,以为对方低估了自己的感情。于是埃尔文在无法自证的痛苦中愤怒,而利威尔对这愤怒感到茫然。他的身体太难受了,脑子也没办法正常运转。

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埃尔文的愤怒,利威尔在一片混沌中无法报以同样的愤怒。他选择了顺从,像月光下一滩清冽的流水那样,平和、坦然、毫无保留地接受了埃尔文的怒火,并让它渐渐熄灭在他的身体里。

在此之前,利威尔从来没有见过埃尔文愤怒的样子,更多的时候,他才是生气的那一个。尤其是不久前,他因为受伤在医院和军营休养了许多天,什么都做不了的生活让他格外焦躁,不时会冲来照顾他的埃尔文闹脾气。埃尔文则永远表现得心平气和,对着这个任性的他不断微笑,像安抚一只生气的猫那样抚摸他的肩膀,表情永远在说:没关系,没关系,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眼下生气的人变成了埃尔文,尽管不清楚埃尔文生气的具体原因,只知道这与他有关,利威尔仍然选择以埃尔文过去对待他的方式来对待埃尔文。埃尔文·史密斯也会生气,这个事实甚至让他庆幸——毕竟,有血有肉的正常人类都会生气,只有怪物才会无悲无喜无惧无怒。

埃尔文,没关系。

所以,那时利威尔伸出手拥住埃尔文的肩膀,在他耳边用月光一样轻的声音说。

没关系。谁都有因为生气无法冷静的时候,我不怪你。

不过,等你冷静下来,一定要告诉我,你今晚为什么这么生气?

 

利威尔得到答案,是在第二天上午。他在铺满阳光的床上醒来,感觉身体里简直像是有玻璃渣,轻轻一动就要作痛。自从和埃尔文有经验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痛过了——不对,应该说,他从来没有这么痛过,以至于利威尔甚至怀疑昨晚和他在一起的人是不是埃尔文。

可不会有错,只能是埃尔文。他的身体虽然痛,但浑身上下都跟往常一样被不同的毛巾擦拭得很干净,身旁的被子里残存着埃尔文身上特有的气味,枕头上的几根金发在阳光里泛着碎光。从窗外明亮的天色来看,现在的时间接近中午,在军营时,他几乎从来没有一觉睡到这个时候。

利威尔朝窗户的方向翻了个身,看着远方烟青色的山峦。他感觉自己精神还不错,头脑也清醒,大约那种可恶的药效在他身上已经彻底过去了。他正思索埃尔文去了哪里,木门便传来嘎吱一声响。穿戴整齐的埃尔文端着托盘进了房间,托盘上是两杯热气腾腾的红茶和几片面包。

利威尔认真考虑了一下自己要不要倒头装睡。他和埃尔文从来没有真正闹过别扭,顶多拌拌嘴,像昨晚那种程度的冲突还是头一次。况且,他不知道埃尔文的怒气有没有真正消下去,他还不擅长和这个陌生的埃尔文打交道。在他思考出结果前,埃尔文已经端着托盘走到他面前,把它放在木床旁的凳子上。

“利威尔,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

关切的语气,明亮的蓝眼睛,阳光下打理得齐齐整整的金发。这个人的确是利威尔所熟悉的那个埃尔文·史密斯,利威尔一看就知道他在那里。此刻那种冰和火一样的东西在他眼睛里消失了,他又恢复了平时看向利威尔时那种眼神,那种水一样温和的、似乎能让什么都淹没其中的眼神。

利威尔轻轻唔了一声,从被子里直接坐起身——真的挺疼,那些玻璃渣又在他身体里叮当作响了。他故意让纯白的被单从自己肩头滑落,像展示罪证那样露出底下斑驳的脖颈和胸膛。埃尔文的脸色微微一变,迅速坐到床边,帮他把被子重新拉好,又从衣帽架上拿来衬衫披在他肩头。

“别着凉了……抱歉,我昨晚太过分了,你现在……肯定很疼吧?”

利威尔看得出来,因为愧疚和后悔,埃尔文在回避注视他身上的痕迹,睫毛因此扑闪不止,说起话来也很局促。他原本还担心他们之间会因为昨晚的失控变得疏离,可只要看着这个人像个认错的孩子那样在他面前低垂着金色的睫毛,那些顾虑好像就不复存在了。他拿起托盘上的一杯红茶,凑到嘴边呷了一口,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放在隐隐作痛的腰上,小声埋怨:

“混蛋,你也知道啊。既然都这样了,总得让我明白你为什么生气吧?”

你为什么生气?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不是你让我做的吗?

昨天晚上,在恍惚的意识里和反复的动作间,利威尔一直想着这些问题。他仍然以为喝下那杯奇怪的酒是埃尔文的意思,而根据他过去学会的生存之道,他并不觉得埃尔文为兵团这么做有什么不妥,同时困惑于某些事为什么没有按照计划发生。后来埃尔文对他生气,他想不明白原因,但他可以感受到埃尔文的痛苦,并愿意用自己的顺从为他缓解。

然而,问题和答案其实是同一个。当利威尔问埃尔文为什么对他的献身生气,他对答案的一无所知,他对这件事视若寻常的态度,其实就已经是那个让埃尔文痛苦的答案本身。

当他抛出那个问题后,埃尔文的脸色很快变得凝重,猛地抬起垂落的睫毛,底下的蓝眼睛以一种复杂的情绪注视他。有那么一瞬间,利威尔以为埃尔文又要生气了,他下意识捏紧手里的瓷杯,拿不准主意接下来该怎么做。然而埃尔文只是抓住他放在腰上的那只手,把它拉到自己胸膛前,将它贴在心脏附近,像念什么誓言那样看着他的眼睛恳切而郑重地说:

“利威尔,我希望你相信我,我永远不会利用你去讨好任何人,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我也希望你相信我的能力,我的经验足以让我处理好一切,我从来没有让你喝那样的酒,也并不需要你为我做那种事情帮助我。另外,我想说——”

他顿了顿,语气突然柔和了一些,声音也低沉下去。如果说刚刚那番话是调查兵团团长在对士兵长说话,接下来的话则纯粹是埃尔文说给利威尔听的:

“出于我的私心,说实话,我不希望你和其他人做那样的事。如果可以,我希望只有我。”

噗。

利威尔被红茶呛到了。老实说,这番唐突的宣言着实把他吓了一跳。明明药效已经过去,可他感觉自己的脸在埃尔文的目光里好像又开始发烫了。他的长官兼爱人就这样看向他,用那种炙热的眼神告诉他:和你做这种事,在你身上留下痕迹,让彼此的血肉联结为一体,我希望那样的人只有我。

占有欲,领地意识,不被信任的痛苦。现在利威尔明白埃尔文生气的原因了。他早该明白的,答案其实该死地简单。只要想想他自己的心情,他也该明白了。在昨晚的宴会上,当看到那些虎视眈眈的女人和男人们簇拥着埃尔文,其中几个人口水都要淌到地板上,他何尝不是烦躁得在大衣口袋里捏紧拳头,在心里决定回来后就要跟人群中央那个众星拱月的金发混蛋大干特干——后来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虽然过程真是超乎他的想象。

混蛋,除了你,怎么会有别人?利威尔看着埃尔文那双渴求他回应的眼睛,在心里这样想着。

从来都只有你,也只能是你。那种语言之外的语言,不都是我们一起慢慢学会的吗?那些无法跟外人诉说的欢愉、欣喜、羞耻与痛苦,还能跟什么人分享,从什么人那里获得?

隔着衬衫,利威尔感觉到埃尔文的心脏在他掌心里跳动。他注意到埃尔文的眼神不仅炙热,而且竟然痛苦,好像如果他仍然无法相信他,那个在他胸膛里跳动着的东西就会马上死去,变成某种坚硬、冰凉、没有生气的东西,某种只属于怪物的东西。他收紧放在埃尔文胸前的那只手,抓住他的衬衫,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埃尔文,我相信你。”

利威尔停顿了一下,感受到那颗鲜活的心脏在他掌心里越跳越快,好像就要这样冲破胸口,跳到他和埃尔文之间。埃尔文松了口气,眼睛变亮了一些,痛苦在那里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歉意。他张了张嘴,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利威尔已经抢先一步开口,低声说:

“你不用再道歉。我承认,我也有错。我那个时候脑子不清醒,一直不肯听你解释,换做是我,要是被人这么怀疑,我也会生气。每个人都有生气的时候,你也不例外,所以埃尔文,没关系,我不怪你。不过,以后你生气了,不要再一声不吭地发火,一定要让我知道原因。可以吗?”

——这就是误会消失的时刻,是他们更懂得彼此的时刻,也是恶魔又一次得救的时刻。初秋的阳光照耀着房间里游动的尘埃,蒸汽在利威尔手中的红茶上方升腾。他们隔着浮尘与雾气面对面看着彼此,所有因爱而生的龃龉,在这一刻又因为爱而解除。

埃尔文朝利威尔又坐近了一些,激动之下想要伸出手来拥抱他。想到他身体的疼痛,那双手只是停留在半空中,一时竟难得地有点手足无措。犹豫片刻后,他把双手缓慢放在利威尔肩膀上,低下头用额头抵住利威尔的额头,还是把那句道歉的话说了出来:

“抱歉,是我不好。我不会再这样了。”

他说着将嘴唇往上挪了挪,吻了一下利威尔的眉心,在他耳边轻声说:

“谢谢你,利威尔。”

——谢谢你原谅我。谢谢你,以对待一个人类的方式信任我,宽宥我,爱我,把人类的血肉还给我。

利威尔没有说话,把瓷杯放回床边的托盘上。他双手搂住埃尔文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仰起头,吻住了他的嘴唇。

整个夜晚,他们都没有接吻,那个迟到的吻被留到了此刻。一个漫长的、有着红茶气味的吻。

 

因为利威尔的身体原因,他们最终还是来不及去山中看枫叶,隔天就坐马车匆匆赶回了托洛斯特区。而利威尔觉得,这趟旅程也并非毫无收获,至少他见识了埃尔文的怒火,并懂得如何面对它。

后来的日子里,他们又经历了许多失控的时刻,他由此见识了更多的埃尔文,那些愤怒、茫然、愧疚、沮丧的埃尔文。而很多时候,利威尔总会像在那个有月光的秋夜里所做的那样,用言语或肢体平静地告诉他:埃尔文,没关系。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时候。

再后来,他们在碎石的轰鸣声中对望,他听到他谈起近在咫尺的真相,谈起死去的同伴、献出的心脏、幼稚的幻想和无法下定的决心。高尚的誓言之下,所有的私心昭然若揭,他以为自己会有哪怕一丁点的失望。可是那一刻,他看着那双注视过无数次的蓝眼睛,想到的好像还是那句话:

埃尔文,没关系。

 

 

- END -

官方设定中,利威尔认为母亲从事的是普通的工作。因此或许在利的价值观念里,用身体换取某些东西是可以接受的。

虽然最后又回到了木箱,但没写到白夜,在我的设定里我的故事都接的是if线!!!(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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