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与羊角面包

打一枪就跑的单机玩家,HE主义者,随缘更新
团兵洁癖不拆不逆。团兵论坛&AO3:Evelyn2022

【团兵】猫病(下)

前文见合集上一篇。原著向日常,篇幅很长,可以看作一些生活片段的集合,主要是846年夏天利威尔养伤的经历。

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部分内容这边看不了,完整版见论坛和某红白网站。


正文: 


又来了,那种感觉。低沉的呼唤,微凉的痒意,水草一样缠住他的身体。他越是挣扎,水草缠得越紧,拉扯着他浮出水面,袒露在幽蓝的月光下。蓝眼睛含着笑意看向他,说:利威尔——

利威尔撑开眼皮,眯起还未对焦的双眼,看着面前的金发男人。埃尔文也俯身看他,半透明的金色睫毛低垂着,有种月晕一样柔和的质感。光晕之下则是两团乌青的阴云,颜色实在太醒目,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尽管一开始就对改变埃尔文的想法没抱太大希望,利威尔还是在心底无声叹气。倒也不是不想见到眼前这个人,然而埃尔文这么晚还出现在病房里,显然是今晚又不打算好好睡觉了。

相见的快乐和成为负担的愧疚混杂在一起,成了某种既甜又苦的古怪情绪。利威尔揉揉眼睛,竭力按捺住仔细端详埃尔文的冲动,把脸偏到没有火光的另一边,嘴里仍说着一些埋怨的话:

“嘁,被你这么摸来摸去,想不醒也难。我刚才还以为是哪来的混蛋呢,一来就动手动脚的。”

“抱歉。我看你睡衣湿透了,正打算给你擦个身,顺便换身衣服。”埃尔文解释说,将目光移到他头顶上,指尖抚过那里睡得翘起的几根头发,“怎么样?今天有没有感觉好一点?这里没有那么疼了吧?”

“说不上来。反正还死不了就是了。”

利威尔看不到自己的头顶,只知道那里大约受了不轻的伤,当时流了血,后来又缝了针。从埃尔文担忧的语气他感觉得出来,那道伤口看起来肯定挺狰狞。

不过,或许是用了止痛药物的缘故,他其实并不觉得有多疼,甚至还有余裕思索接下来怎么劝埃尔文回军营好好休息。不等埃尔文询问其他伤口的情况,他便抢先一步兴师问罪:

“你这家伙,我不是让韩吉叫你别来医院吗?兵团的事现在够你忙了吧,你打算这样逞能到什么时候?”

“啊,没事。今天该忙的都已经忙完了。”埃尔文回答,朝他坐近了一些,目光转向他露在被子外的左脚,“脚踝呢?感觉怎么样?医生说你左脚脚踝骨折了,需要好好休养。你这几天不要随便移动,如果要下床的话……”

……可恶,不要岔开话题啊。

劫后重逢本应使人欢喜,利威尔听着埃尔文的说话声,心里只觉得烦躁。他不喜欢埃尔文同他说话的方式,那种温和的、小心翼翼的语调,仿佛他是一粒尘埃,又或者一簇微弱的火苗,任何过路的风都足以将他扼杀,因此必须用双手温柔地拢在掌心里。

归根结底,他不喜欢被埃尔文如此对待的这个自己,这个既生病又受伤、除了添麻烦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从地下到地上,这些年他习惯了被抛弃、被欺骗、被依赖、被仰望,却从来不习惯被保护。他在烦躁的情绪里深吸一口气,试图抬高声音打断埃尔文的嘱咐:喂,混蛋,我都说了,我不需要——

话才说了一半,利威尔便感到左侧胸腔传来一阵刺痛。不仅是脚踝,他的肋骨也受了伤,说不定还断了一两根。此刻那些错位的骨头在他身体里如同盘根错节的荆棘,一旦用力呼吸或大声说话便要扎痛他的胸膛。

连表达烦躁都不被允许,这样的无能让利威尔更烦躁了。后来埃尔文继续帮他擦身,他没给埃尔文半点好脸色看。毛巾才贴上布满汗水的脖颈,他就无缘无故发起脾气,有气无力地小声抱怨:为什么水里有股恶心的气味?你刚才给我擦脸也是用这条毛巾?你打算用同一条毛巾给我擦脸擦脚擦屁股?你这家伙要是不懂照顾伤员,还是回去好好批公文,我都说了,这里不需要你——

人在肉体脆弱时很容易干孩子气的傻事,“人类最强”也不例外。那时他沮丧又愧疚,想把全世界从自己身边推开,尤其是埃尔文。他越是在意这个人,越是想用糟糕的表现伤害对方。于是炸毛的猫咪哈着气弓起后背,露出尖利的爪子,张牙舞爪吐出伤人的词语和句子:恶心。好脏。把它拿开。我不需要。

毛巾仍然在皮肤间缓慢移动,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猫毛,同时娴熟地绕开每一处皮肉伤——天知道这双手的主人究竟重复过多少回同样的动作,眼下才能做得这样得心应手。利威尔在发牢骚的间隙里盯着埃尔文的手,想象此刻自己在对方眼里的样子。一定像个被宠坏的小鬼吧,娇纵任性,口出恶言,无理取闹,不懂感恩。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就不能厌烦我?如果生气就告诉我,告诉我你也很累了,需要休息,没功夫和闹脾气的家伙耗下去。如果说不出口,哪怕一个表情和动作也可以。来吧,看着我,对我生气吧。

那晚利威尔却始终没有等到埃尔文的怒气——不仅那晚没有,后来的日子里也没有。埃尔文和往常一样表现得心平气和,相当周到地伺候他擦身穿衣,甚至回应了他的每一句抱怨。

水里有气味吗?我也注意到了,医院说他们的水加了消毒成分,不是什么脏东西。刚刚擦脸的毛巾是另外一条,不是现在这条,等会儿擦其它地方我会再换一条,你不用担心。被他嫌弃不会照顾人,埃尔文也只是轻声笑了一下,用一种不无委屈的口吻调侃道:

“我也不是那么没用吧?比如擦身这种事,还是我来做比较方便。”

利威尔故作冷淡地哼了一声:“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找别人做也行,不用你来操心。”

两个人说话时,埃尔文正给利威尔套上另一件干净的上衣。那是件棉质的旧衣服,尺寸比他的身形要大许多,显然是埃尔文的东西。

利威尔向来不喜欢用别人的物品,现在他行动不便,这种宽松衣物更换起来倒是比他自己的衣服要方便。上衣才穿好,埃尔文便把手探到他腰间,双手抓住他的裤头,作势要替他把裤子也换了。

利威尔顿时有些难为情。虽说他身上没有一处地方埃尔文没看过,过去每次***,埃尔文也没少为他擦拭身体,然而医院毕竟不是兵舍,陌生的环境仍是让他一阵忸怩。他一把摁住埃尔文的手背,嘴里嘟囔着“我自己来”之类的话,埃尔文却不肯松手,话音里带点儿愉悦的意味:

“利威尔,你看,连我来做这件事你都不好意思,你确定要找别人帮忙吗?”

“妈的,金毛混蛋,你——”

于是被踩着尾巴的猫再次炸毛了,更难听的话因为胸口的痛意梗在了喉咙里。埃尔文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伸手摸了摸利威尔绷紧的肩膀。

“好了,不开玩笑了。你不要乱动,腿再分开点,交给我就好。”

怎么回事?这家伙为什么不生气?

利威尔捏紧拳头,红着耳朵不无愤恨地想,愤怒的同时简直有点挫败。他倒是很想态度强硬地拒绝,可大热天的,身体在被子里焐了这么长时间,身上的气味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后来利威尔就不再吭声了。埃尔文帮他褪去裤子,用新换的清水沾湿另一条毛巾,从肚脐附近开始一路往下擦拭。无能狂怒的猫不情不愿地岔开双腿,摊着尾巴,任由凉爽的织物滑过皮毛。场面一度十分和谐。

由于左脚上有绷带和石膏,穿裤子的过程又花了不少时间。裤子才换好,利威尔立刻将被子扯过脖颈,藏起发烫的脸颊和耳朵。埃尔文也没闲着,端起水盆就进了盥洗室。

水声,器皿碰撞的咣当声,织物摩擦的响动。利威尔在被子底下竖起耳朵,凝神聆听这些刻意放轻的细碎声音。埃尔文团长会亲自帮利威尔兵长洗裤衩,这种事要是被兵团的小鬼们知道,估计下巴都要掉到地板上了吧。

 

也许是因为身上不再裹着黏糊糊的汗,利威尔觉得自己脑子清醒了不少。清醒之余,他把脸埋在枕头里,难免要为自己刚才的糟糕表现而懊恼。

泛滥的情绪无法解决任何问题,这是利威尔早就明白的道理。在众人面前,利威尔虽然绝对算不上待人平和,但绝不可能情绪化。可埃尔文好像就是有这么一种能力,总能轻而易举敲开他用惯了的硬壳,从中剥离出一个连他都认不得的自己。然后埃尔文对着这个陌生的他微笑,用波澜不惊的蓝眼睛告诉他:没关系,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利威尔也明白,埃尔文之所以不生气,未必是因为埃尔文有多能忍。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当你足够弱小,连你生气的样子都很可爱——人们总是更容易对弱者心生怜爱,因为他们的怒气无法真正伤害任何人。而在埃尔文眼里,即使是那个身为“人类最强”、跟“弱小”完全不沾边的他,或许本身就是可爱的。

说到底,他们之间没有“容忍”这回事,并不需要通过忍受一种东西来换取另一种东西。接受对方的一切,给予自己能够给予的,这是利威尔对待埃尔文的方式。过去他以为,只有他可以为埃尔文做到这个程度,能以这种方式追随并陪伴这个男人,他已经感到满足。现在他明白,也许埃尔文愿意为他做的远比他以为的要多,只是他过去从来没有机会真正意识到这一点。

这个发现让利威尔在懊恼的同时感到难以言喻的快乐。令人煎熬的伤痛一时好像都消失了,刚刚擦洗过的身体变得轻盈而温暖,好像随时都能融化在一片银白里。当埃尔文走出盥洗室,他从被子里探出头,看着埃尔文把洗好的衣物晾在窗边的横杆上,语气已经变得平和:埃尔文,你忙完了就坐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埃尔文怔了一下,在月光下回过头。通常情况下,当利威尔不再话里带刺,往往都是因为有重要事情要谈。还不等衣服晾完,他便单膝跪在床边的地上,把脸凑到枕头旁,又一次察看利威尔头顶的伤。

“怎么了?是伤口开始疼了吗?”

“我没事。”利威尔朝埃尔文歪过头,伸手抓住他的波洛领带,示意他挪近一些,好让他们能看清彼此的眼睛,“埃尔文,我是想提醒你,你不可能兼顾兵团和我这里。把兵团的事情处理好,不让那些信任你的士兵失望,这才是你现在该做的,其余的都不重要。”

噢,原来是说这个。

埃尔文松了一口气。责任和情感,兵团和爱人,他自然拎得清公与私的关系,这样的“拎得清”恰恰是他对眼前这个人心怀愧疚的根源。他笑了笑,握住利威尔停在他领口上的手,在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这个你可以放心。我不是说了吗?今天来医院前,我已经把公务处理完了,没有耽误兵团的事。明天收集完各个分队的作战报告书,我会尽量在白天过来,你不必太——”

“我担心的不是公务,而是你。”利威尔打断他,“你这样白天工作,晚上来医院看我,一天两天还可以,天天这样下去,身体早晚要撑不住吧。要是连领头的家伙都累垮了,王都和商会的那群猪猡指不定要怎么看笑话。为了兵团,也为了你自己,好好休息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你不觉得吗?”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大义里掺杂点真诚的私心,这是成年人的谈话方式。

他们在黑暗中注视对方的眼睛。唯一的壁灯早就熄灭了,房间里只有月光,安静地淌在地板上、病床上、他们的手背上。过了好一会儿,埃尔文才重新开口,声音也轻得像月色下的浮尘:

“利威尔,你真的不希望我留下来陪你?”

利威尔看着埃尔文映出月光的眼睛,幽蓝的、银白的、像梦一样的颜色。过去这些夜晚,如果不是有这个人在床边,他的梦大约看不到那么多色彩。

但这显然不足以成为他将埃尔文据为己有的理由。他可以没有守在床边的爱人,调查兵团却不能没有尽职的领袖。因此他只是摇头,轻描淡写地说:我不需要。

他顿了顿,补充道:“埃尔文,你啊,不用觉得抱歉,也没必要用留下来陪我证明什么东西。你知道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无论是作为团长,还是作为我的什么人。哪怕你什么都不做,我也明白你的心意,因为我对你的心同你对我的心是一样的。

因为我用这种方式爱你,所以我知道你会如何爱我。

某种柔软的情绪如雾气漫过山岗,缓慢流溢过埃尔文的胸膛。他注视着一片灰蓝中自己浅金色的影子,又一次想要微笑了,为这个他早已知晓的事实而微笑。

埃尔文将利威尔的手掌翻转过来,让他们十指相扣。因为在战场上太过用力地攥紧缰绳,利威尔掌心有一道擦伤,结痂的伤口有种粗粝的质感。埃尔文手心里则有一道刀疤,是两年前利威尔在他掌中留下的。此刻他们无法胸膛贴着胸膛拥抱,只能让掌心贴着掌心,伤疤贴着伤疤,身体里的两颗心似乎也能隔着相似的伤痕无声依偎在一起。

 

喂,你这家伙,别不说话啊。

沉默持续得太长,利威尔难免要出声催促。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尖滑过埃尔文的眉心鼻梁,停留在醒目得有些吓人的黑眼圈上,用一种介于心疼和责怪的语气说:你看,再不好好睡觉——

埃尔文很轻地笑了。他握住利威尔贴在他脸颊旁的指尖,将嘴唇凑上去,印在微凉的手背上。

“利威尔,既然这样,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吧。”

“什么事?”

“答应我,以后生病或者受伤,一定要告诉我,不要自己扛着,也不要冒险战斗。在最终的战斗到来以前,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你的健康关系着兵团的命运,从今往后,保持健康也是你作为士兵长的职责。”

多古怪的命令,明明讨论的是公事,交谈方式倒更像是恋人间的絮语。说话间埃尔文甚至仍然单膝跪在病床旁,利威尔的手背残存着埃尔文嘴唇的温度。

不知道为什么,利威尔觉得这个吻有点郑重其事的意思,仿佛那不是一个吻,而是某个誓言的凭证,连埃尔文月光下的脸也因此显得肃穆。他想了想,很慎重地回答:

“了解了。不过,埃尔文,我想你也知道,如果这次我在战斗前突然退出,兵团的损失只会更大。我们根本没有另一套能用的作战计划。”

“你说得对,我们没有完整的替代性方案。事先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让你为此冒险,是我的失职。我向你保证——我也需要你的保证——这样的事以后不会有第二次。”

埃尔文·史密斯一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自此以后,每次壁外调查前,埃尔文都会制定一套备用的作战计划,而利威尔再也没有过身负伤病却不得不上战场的经历。

对于埃尔文而言,这世上有太多东西重逾爱情。他的爱注定背负枷锁,被责任挤压,只能存在于那些无人知晓的黑暗角落,在唯有月光照得见的缝隙里艰难生长。他能够给予利威尔的便是这样一种微不足道的爱——尽管微不足道,却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温情与自由。

而对于利威尔而言,这种微小的爱意已然足够。后来的几年里,在世人眼中,利威尔士兵长始终是一柄利刃,锋利,耀眼,而且干净漂亮。人们时常将利威尔的骄傲与得体归因于他的强大,很少有人意识到,这一切并不仅仅因为实力,更因为爱。实力也许可以让一个人成为武器,爱却能让一个人成为珍宝。

那些年利威尔就是这么一柄宝剑,装在优雅的剑鞘里,出鞘时凛冽的寒光像雪花漫天闪烁,令所有人目眩神迷。任何血污都无法在这柄剑上停留太久,因为总有人将血迹擦干,将剑刃磨得雪亮。

 

利威尔醒来后,埃尔文信守诺言,再也没有在医院过夜。不过,每天处理完公务,埃尔文仍然会来医院待上一会儿,帮忙打理一些外人不便做的私事,比如擦身、换衣服、清洗贴身衣物,直到利威尔入睡才返回军营。

埃尔文来不了的白天,预备队的一些士兵主动承担起了照顾利威尔的职责。对于利威尔而言,这样的陪伴与其说是慰藉,不如说是折磨。

士兵们几乎是抱着赎罪心理来的,在他面前永远垂着脑袋,一脸沉痛,哪里是在照顾病人,简直像是出殡。没有到场的另一些人则写了慰问信,托同伴送到他床前。这些信翻来覆去,无非是那么几句话:很抱歉让您为我们冒险;很抱歉让您之前生着病还为我们操心;等您回来后,我们一定会……

啧,这群小鬼怎么回事,我这不是还没死吗?

利威尔又气又好笑地想。他把士兵们叫到跟前,用沙哑的声音训了他们一通,又吩咐他们带话给写信的士兵:隐瞒生病也好,救人受伤也好,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也只有我该为这个选择负责,一切跟你们无关;战场上一切瞬息万变,谁也无法预料结果,你们有这个时间道歉,不如给我好好想想怎么活过下一次壁外调查。

那些日子里,出现在利威尔床前的也不都是这样一些愧疚的眼睛。某天午后,午睡的他被聒噪的蝉鸣声惊醒,在迷蒙的视线里看到一双浅棕色的眼睛。那是一种温暖的、清澈的颜色,像是泡得正浓的红茶,如果凑近了,还能看见茶水里氤氲起温热的雾气。

当然,那不是雾气,是少女眼中的泪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这双眼睛的主人肯定哭过不止一次。

利威尔记得少女的名字:佩特拉·拉鲁。一个月前,佩特拉因为优异的表现入选预备队,在他受伤昏迷后,据说是她在返程途中一路照顾他。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坚韧的女孩从未当着他的面这样大胆地直视他,过去他以为那是因为敬畏,现在他明白,敬畏之下实则是另一种东西。

利威尔忽然为女孩感到一阵微妙的难过。他心里明白,她永远无法从他这里获得他拥有的那种快乐。那种爱与被爱的世俗快乐。

伪装从来不是利威尔喜欢和擅长做的事,然而鬼使神差地,他只是垂着眼皮装睡,任由浅棕色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他很清楚,倘若他在这个时候睁开双眼,佩特拉想必会慌慌张张移开视线,甚至来不及藏起眼角的泪光。

利威尔记得,自己也曾有过那样一段时光,热忱地注视着所爱之人,却怯于同对方的目光交汇。他确信佩特拉会需要这样一个时刻,需要这样一种安静的、心无旁骛的注视。既然不能给她更多,至少不要让对方狼狈,这是他能为她做的为数不多的事。

还有一回,来访的是韩吉和莫布里特。那天利威尔在床上躺得太久,起床时动作太急,以至于脑子里一阵眩晕。莫布里特给他端来纳拿巴为他熬的肉汤,他只尝了一口,实在没什么胃口,甚至捂住嘴就要干呕。一旁的韩吉看在眼里,像是发现什么世界奇迹那样惊呼起来:利威尔,你这该不会是妊娠反应吧?

“……哈?”利威尔难以置信地瞪她,“你那副眼镜难道是摆设?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是男人。”

“男人当然不可能生孩子,但‘人类最强’就不一定啦。我其实早就想说了,你力量和体型的反差根本不符合人类生物学常识。哪天要是你真能做到怀孕那种事,我也不会觉得奇怪的。说真的,你什么时候方便,能不能让我给你做个身体检——”

利威尔气得抄起羹匙砸她,被韩吉一个闪身躲过了。后者完全无视他的怒火,推了推眼镜,一脸兴奋地继续陈述那个荒谬的设想:

“呐,利威尔,不妨想想看,如果你和埃尔文可以有个孩子,这孩子既有你的战斗力,又有埃尔文的领导力,一定会是全人类的希——”

“韩吉分队长!您、您这样未免也太失礼了!利威尔兵长,您也冷静点,注意身体啊!”

最后是莫布里特大叫着挡在他们中间,把那碗肉汤护在怀里,以免可贵的食材成为又一场口角的牺牲品。调查兵团的伙食一向糟糕,一个月未必能吃上一回肉,这点儿肉沫还是埃尔文用自己的薪水从黑市上换来的。

利威尔想,要是哪天他真的死在医院,尸体说不定会第一时间被韩吉拖去解剖。他甚至能想象出韩吉到时候的心声:啊啦啊啦,太好了,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研究一下“人类最强”的生理构造了呢。

好在那一天暂时是不会来了。阿克曼的体质本来就强悍得近于非人,在医院躺了仅仅十天后,他已经基本恢复到了可以出院的程度,速度之快让经验最丰富的医生也啧啧称奇。虽说几道皮肉伤仍不时隐隐作痛,左脚脚踝的骨折也让他始终行动不便,利威尔还是第一时间向埃尔文申请——或者说施压——让埃尔文尽快批准他回军营。

埃尔文担心利威尔的身体状况,没有马上答应,让他接着休养几天。利威尔难免要闹脾气,闹完了,又为自己的任性自责,过后抓着埃尔文的手不肯松开,也不说话,只是用沉默表示抱歉。这样一来二去,埃尔文多少有些动摇,反复向医生确认利威尔的恢复情况,这才放下心来同意他的出院要求。

回到军营后利威尔发现,自己无非是换了个地方躺着。由于腿上有伤,他没法参加日常训练,连会议也极少出席。为了不让他太劳累,干部们把许多本该由他过目的文件揽到了自己手里,士兵们则自告奋勇轮流为他打饭烧水,不再像往常那样热衷于向他请教和战斗有关的问题。一天下来,他能做的无非是吃饭睡觉,看看闲书,或是坐在窗边批点无关紧要的公文。

利威尔的房间窗户正对着训练场。偶尔他也会抬起头,捏着瓷杯喝一口红茶,透过梧桐枝叶看一眼训练场上吵吵嚷嚷的士兵。夏日的阳光直照着一张张年轻的、汗水淋漓的脸,而他的脸悄然隐匿在浓绿的树荫后,像个被精心打理却毫无用处的苍白雕像。

阳光,红茶,明净的房间,安全的生活。很久以前,这明明是利威尔梦寐以求的日子,可他还是免不了为自己此刻的无用感到烦躁。

同样令人烦躁的还有身体的不满足。利威尔记得,早在壁外调查以前,因为共同的忙碌,他和埃尔文已经好一阵没有亲热。后来他受了伤,那方面的事自然谁都没心思去想。如今他天天困在房间里,实在很需要做点什么打发百无聊赖的时间。埃尔文却似乎完全读不懂他的暗示,又或者明明读懂了却装傻充愣,每次来房间为他换药,总是对他的主动靠近无动于衷,两个人的肢体接触也仅限于简单的牵手和拥抱。

……可恶,莫非这家伙忙得脑子都坏掉了?还是说,脑子坏了的其实是我?

记不得多少次,利威尔看着单膝跪在他脚边缠绷带的埃尔文,几乎疑心过去几个月如胶似漆的记忆不过是脑袋受伤造成的一场幻觉。他倒是记得从前母亲怎么邀请男人,可他一向不擅长邀请,也没有邀请的必要。在他们这段关系里,埃尔文向来是主动索取的那一个,而利威尔很乐意将这样的主动权交给对方。

那些天埃尔文即将到王都汇报壁外调查的情况,利威尔担心给埃尔文添乱,从来没有同埃尔文谈起自己的烦恼,在埃尔文出发的前一晚还主动帮忙收拾了行李。等埃尔文启程去了王都,他立刻找上了代理兵团事务的韩吉,几乎是勒令对方把公务还给自己。

 

埃尔文不在的日子里,士兵们熟悉的那个利威尔士兵长短暂地回来了。脚踝的骨折让他无法亲自使用立体机动装置,可哪怕只能坐轮椅,他也要顶着烈日到训练场上指导士兵。晚上他则点着油灯处理公务,直至棉布灯芯爆出刺鼻的焦味,摇曳的火焰成为暗夜里唯一的光亮。

利威尔,不可以这样哇!

韩吉也曾苦口婆心地劝他,语气像是制止猫咪乱挠地毯和沙发。然而一意孤行的猫科动物自然不会乖乖就范,这样的劝说毫无效果。

不过利威尔倒是没有完全把埃尔文的命令抛诸脑后。无论公务有多繁重,一旦感到疲惫,他总还是会记得在椅子上歇息一会儿。尽管已经有了自己的房间,埃尔文不在身旁时,他仍然不太习惯一个人躺在床上。

埃尔文开完会从王都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不肯好好睡觉的利威尔。那时已经过了一年中最炎热的七月,八月的夜里时常下雨。埃尔文的马车在路上被大雨耽搁,回到军营已是深夜。汹涌如海的夜色中,他一眼便望见利威尔的窗户还点着灯,远看像是风暴中的灯塔,固执地散出并不耀眼的黄光。

埃尔文以为利威尔还在熬夜工作,急着劝人睡下,连衣服都来不及回自己房间换,先用钥匙开了利威尔的房门。进了门他才发现,利威尔正伏在桌上睡觉,手边还摞了一叠刚刚批完的文件。

埃尔文抬手擦了一把雨水,看着利威尔忽明忽暗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种心情有点类似于你出了趟远门,把猫托付给朋友照顾,回家发现猫对你精心准备的舒适小窝不屑一顾,硬是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还若无其事躲在床底下呼呼大睡。

埃尔文打算把不听话的猫挪到床上去,才碰到利威尔的后背,又想起自己的外套被雨水淋湿,恐怕会沾湿利威尔的睡衣。等他脱完外套,利威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惊醒过来,仍然保持着半张脸压在手肘上的姿势,像只真正的猫那样眯起眼睛打量他。

你回来了?利威尔看着他问,声音很闷,好像还沉在某个被气泡包裹着的透明的梦里。灰蓝的眼睛在火光下却亮得惊人,透出某种天真又灼热的渴望,似乎正期待他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了不得的礼物。

然而没有礼物,至少在好好睡一觉之前是没有的。埃尔文上前摸了摸利威尔的手臂,像哄孩子睡觉那样轻声说:

“利威尔,不要睡在这里,你会着凉的。我先抱你到床上去吧。”

利威尔难得顺从地点了点头,伸手环住埃尔文的脖子,任由埃尔文托住他的后背和膝弯,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后背才沾到床,他立刻弓起身子搂住面前日思夜想的这个人,将嘴唇贴到埃尔文冰凉的嘴唇上。

埃尔文身体一僵,总算明白利威尔期待的那个礼物是什么。俗话说小别胜新婚,如果说小别的恋人是干柴和烈火,那小别又禁欲多天的恋人就是干柴烈火火上还浇油。

两张嘴唇的摩擦很快变成了单方面的舔舐和轻咬,眨眼间利威尔甚至已经把手摸到埃尔文腰间,动作熟练地替他解皮带扣。底下受伤的腿更不安分,简直像初春时节苏醒的蛇,笨拙又贪心地缠住他的身体。埃尔文不得不按住利威尔的肩膀,将他们紧贴到一起的身躯分开,抬高声音制止:

“利威尔——”

利威尔像是没听见,仍然细细亲着他的脸颊,毫不介意鼻尖和嘴唇沾上雨水。见他不出声,又去吻他的耳垂,贴在他耳边暧昧地吹了口气:要用的东西放在床头柜的第一层,你自己拿。

埃尔文觉得自己有点口渴。

窗外的雨声越发响亮了,吵闹得像是他聒噪的本能。而在本能变成咆哮的怪物以前,理智抛出冰冷的绳索,迅速将它勒死在熊熊燃烧的欲望之火里。

今天不需要那个,埃尔文冷静回答,伸手抓住利威尔正在解皮带的手,把它压回枕头旁。利威尔被他按着手腕,在他眼皮底下懒洋洋地发笑:不需要?难道你今晚打算硬来吗?

“我只是来看看你,不做别的。”

埃尔文继续解释,声音听起来仍然很冷静。利威尔看着他愣了一下,慢慢收起那种挑衅的、慵懒的笑容,狐疑地皱起眉头。

“嘁,别装了。不想做的话,你刚才脱衣服干什么?”

“外面在下雨,我外套湿了。”

埃尔文说着就要起身,把挂在衣帽架上的外套拿过来以证清白。利威尔却一把抓住他的波洛领带,猛地将他又一次扯向自己,他们相撞的鼻梁碰出一声闷响。

“真少见啊,今天居然这么没兴致。是不是王都那群猪猡又跟你说了什么屁话,让你硬不起来了?”

啊,又开始了,那个两三天就要上演一轮的“安抚炸毛猫咪”的环节。

埃尔文对此已经习以为常,甚至是熟能生巧。他将手掌贴在利威尔颈侧,用拇指摩挲那张吐出尖利话语的嘴唇,耐心的语气仿佛在给一只猫解释为什么半夜要乖乖睡觉而不是玩毛线球:

“医生说了,你现在虽然伤势恢复得好,但还是必须静养一段时间。尤其是你的左腿,现在正是恢复的关键时期,剧烈运动很可能导致关节错位。在你完全恢复以前,我们不能——”

“可是我想要你。”利威尔打断他,仰着脸看向他的眼睛,像个听不懂人话又渴望玩具的猫那样执拗地强调,“什么医生不医生,你敢说你就一点也不想要?”

埃尔文一时语塞,利威尔则趁他发愣的当口重新吻住他。窗外的雨依然下个不停,利威尔的吻也像风像雾又像雨,急切地朝他席卷而来,一下一下砸在他的嘴唇和脸颊上。

埃尔文看得出来,利威尔是真的太想他,他从没见过利威尔这么不顾一切主动索取的时候。某个瞬间他几乎心软,想着就这么纵容对方一次也没什么不可以,下一刻便又厌恶自己的虚伪,不过是以满足利威尔为借口满足自己。

最终他还是听从了理智的声音,捧住利威尔的脸,将他们的身体再次分开。他的声音很轻,却跟命令一样不容违抗:

“利威尔,你今晚先好好休息。什么时候你把身体养好了,我们再谈这件事,好吗?”

 

那晚他们的确什么也没做,但埃尔文还是作了让步,答应接下来的日子都会在利威尔的房间过夜——只是躺在一张床上的那种“过夜”。两个人对这个彼此妥协的结果都很满意:埃尔文可以亲自监督利威尔睡觉,利威尔则有更多时间看到埃尔文。

说来也怪,自从埃尔文回到兵团,托洛斯特区就变得阴雨连绵。这雨白天下,晚上下,雨声无穷无尽,像棉花里的水,把声音和声音的所有间隙填满了。兵团里的训练因此总是时断时续,士兵们的斗志似乎也给雨水泡软了不少。有传闻说这雨可能要下到八月半,甚至更久以后,如果真是那样,下一次壁外调查说不定要等到秋天。

铺天盖地的雨声中,一切都被困住,士兵们漫无目的地交谈,没人知道下一次战斗究竟是什么时候,就连埃尔文也时常望着雨水沉思。懒散是军队的大忌,利威尔反而在担忧中获得了某种安慰——原先只有他一个人懒散,现在整个兵团和埃尔文好像也和他一样被迫懒散了下来。

某天夜里,处理完公务的埃尔文同利威尔像往常一样闲谈,不知不觉聊起自己儿时在禁书里读到的历史记录。据说很久很久以前,世界曾下过一场持续多年的暴雨,大地被洪流淹没,人类靠着一叶小小的木舟才得以续存。

利威尔对这类真假难辨的历史一向没有太大兴趣。比起过去,他更关心当下:如果人能够活过滔天洪水,大约也能斗得过吃人的怪物吧。

然而好几个雨夜,利威尔蜷起身体睡在埃尔文怀里,时常感觉自己像是登上了传说中的那艘木舟,木头里还有让人心安的砰砰声。有时他也会做梦,却并非梦见自己溺在冰冷的水中,而是坐在独木舟里,周围的世界万籁俱寂,暗夜无边。他仰头去看,细碎的、银白的星光,密密地铺满整个穹顶。水里也尽是星星的倒影,一闪又一闪,像泡泡那样上升又碎裂。

然后他会突兀地醒来——多数情况下,这样的清醒都是因为疼痛。一到雨天,早年在地下街受过的一些旧伤总要作痛,他不得不在埃尔文身旁翻来覆去,努力寻找那个既不会压到旧伤也不会压到新伤的合适睡姿。

尽管他已经把动作放得尽可能轻,埃尔文还是时常会被他吵醒,在困意里摸摸他的额头,问他是不是什么地方不舒服。利威尔也不回答,只是仰头用嘴唇去寻找埃尔文的脸,试图向他暗示:愉悦可以使人忘记疼痛,如果不想让我难受,现在就把我要的东西给我吧。

某次他们同时醒来,雨难得地停了一会儿,空气中能闻到茉莉花沾着雨水的清冷香气。湿漉漉的月光、寒凉的雾气、夜莺的哀啼,都透过窗户的缝隙沁进屋子。床成了飘浮的木舟,他们则是洪水过后侥幸存活的一对恋人,在浩渺的宇宙里茫然四顾。

也许是因为此情此景太美妙,当利威尔的嘴唇试探着凑近,埃尔文居然没有制止。时隔多日,他们终于在枕上交换了一个漫长的吻。

然后利威尔发现,埃尔文·史密斯的自制力大约可以用恐怖来形容。即使是这种氛围正好的时刻,他也能够利落地点到即止。在一个吻变成更多吻以前,埃尔文已经不动声色退到床的一侧,用那种冷峻的温柔筑起无形高墙。

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再睡一会儿吧。埃尔文不解风情地提醒他,伸手替他掖好被角。那一刻利威尔简直勃然大怒,嗖地一下从床上坐起身:埃尔文·史密斯,你最近他妈的怎么像木头一样!

 

其实如果利威尔的经验更丰富一些,就能看出埃尔文的自制力恐怕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强。当一个人主动拒绝诱惑,与其说是自制力超群,不如说是有自知之明。

易燃品周围请勿点火,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埃尔文只是比大多数男人更清楚自己的弱点。利威尔出院以来,他一直竭尽所能把火苗控制在安全范围内,总能第一时间掐灭那些蠢蠢欲动的微弱火星。

最近这些天,埃尔文却越来越力不从心。一个又一个夜晚,利威尔的呼吸近在咫尺,像一团澄净的火焰那样在他心脏附近燃烧。他闻到他身上红茶的气味,幽柔而清甜,隔着单薄的睡衣往他鼻子里钻。每当利威尔在深夜因为伤痛辗转反侧,散发出清香的身体就这样在他怀里蹭来蹭去。某天埃尔文夜半醒来,发现自己居然被蹭硬了。

对于一个那方面能力正常的男人而言,这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埃尔文在被子底下用力掐一把胳膊,闭起眼睛深吸一口气,竭力回想那些最正经最枯燥的事,诸如兵团最新季度的开销、下次壁外调查的日期、不久前王都的会议内容、奈尔推荐的生发水。好不容易有点成效,睡迷糊的利威尔冷不丁又往他怀里钻,像只黏人的猫那样拿脸蹭蹭他的胸膛,在半梦半醒间发出一阵满足的咕哝。

这样的事后来也时有发生,于是埃尔文的自我调控往往以功亏一篑告终。每当利威尔主动向埃尔文传达邀请的讯号,埃尔文其实都很想告诉他,他根本不必如此。即使他什么也不做,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诱惑。

而每当埃尔文生出向诱惑屈服的念头,他都会低下头,看一眼利威尔掩藏在黑发底下的伤疤。那道伤口其实恢复得还不错,因为清创及时,缝线也很齐整,彻底愈合后大概不会留什么疤痕。然而埃尔文永远忘不了头一次看见它的情形,忘不了那种久违的、透彻的痛意。这痛意时时提醒他,自己是一个多么不合格的爱人。

唔,像木头就像木头吧。

那个无雨的月夜,埃尔文看着利威尔赌气背对着他的后脑勺,苦笑着在心底自我安慰。

只要能早点养好身体,像什么都无所谓。要知道,煎熬的可不止是你,还有我啊。

 

那晚之后雨还是照样下,寡淡的生活也一直在继续。他们俩像是那种无爱的中年夫妻,相安无事地在同一张床上又躺了一周。

那段时间利威尔的身体已经恢复得足够好,别的不说,至少左脚能够稳稳当当下地走路。在埃尔文的监督下,他的睡眠也前所未有地充足,脸颊比以往更有血色,甚至长了一两斤肉。尽管如此,埃尔文仍然不同意让他经手更多兵团事务,理由说来说去都是那么几句话:医生说你需要休息;能走路不意味着身体健康;士兵长的健康关系着兵团的命运,你现在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养好身体。

工作尚且如此,床上的事更不必说。在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回无果的邀请后,利威尔渐渐怀疑问题不在他自己,而在埃尔文。他暗自猜测,埃尔文死活不肯碰他,也许未必真的是因为他受了伤,而是埃尔文有心无力。毕竟,男人嘛,到了这个年纪,那方面能力有所下滑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个猜测让利威尔徒然生出一股怜惜。每晚入睡前,他都会仔细打量一番枕边人的脸,试图从中寻找衰老与孱弱的痕迹。他看着这人不算茂密的金发,眼角似有若无的细纹,还有即使是睡梦中也深思熟虑般微微蹙起的眉头,不由暗自思忖:莫非即使是埃尔文·史密斯,也没办法逃脱中年男人不举的厄运?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某个雨声潺潺的夜晚,利威尔决定亲自一探究竟。【此处省略508字】

埃尔文皱起眉,像提溜一只偷吃鱼干的猫那样揪住他的睡衣前襟,把他从自己身上轻轻推了下去,一脸严肃地制止:我说过了,不行。

“什么不行?”饿过头的猫不快地质问,一爪子拍开搭在自己胸前的大手,“埃尔文团长,承认吧,你是不是不行?”

在利威尔看来,对于一个男人而言,这世上大概没有什么言语攻击比雄风受辱更具杀伤力。不过埃尔文·史密斯毕竟是埃尔文·史密斯,即使面对这样出格的挑衅,他的声音仍然和往常一样平和又强硬,听不出半点恼怒的意味:

“利威尔,我想我之前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你的身体还需要静养。在医生确认你完全恢复前,我们不能——”

“我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我自己还能不清楚?而且明天不是你的休息日吗?”

“就算是那样——”

“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磨磨蹭蹭的,你现在怎么***也跟便秘一样?”利威尔终于忍无可忍打断这番陈词滥调,“你要是不想动,像这样躺着就行,别的我自己来。这下总可以了吧?”

他说着重新翻到埃尔文身上,顺带把上衣脱了扔到一旁。埃尔文又想阻拦,一伸手却摸到利威尔光溜溜的后腰。

【此处省略247字】

“……”

嘀嗒,嘀嗒。漫长的沉默里,疏落的雨声将时间分割成虚线,仿佛某种倒计时。埃尔文知道,现在或许是时候丢盔弃甲了,再抵抗下去只能是两败俱伤。谁让他的长矛已经不争气地投降了呢?

“……好吧。”

最后埃尔文妥协道,抬手揉了揉利威尔柔软的黑发,扳住他的后脑给了他一个吻——这么多天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亲吻利威尔。

“不过,利威尔,答应我,接下来不要逞能,动作也不要太大。一切都必须听我的。”

 

【此处省略8571字,省略部分见论坛或红白网站】


第二天是埃尔文的休息日,托洛斯特区难得没有下雨,甚至能看到日光。埃尔文也就趁着空闲亲自带利威尔去了趟医院,让医生好好检查他目前的恢复状况。

起初埃尔文多少有点忐忑,生怕昨晚的失控让这些天休养的成果付诸东流。好在结果正如利威尔判断的那样,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除了左脚脚踝以后要注意不能用力过度,他身体的其他地方都没什么大碍,哪怕过几天就上战场也不成问题。

相比之下,埃尔文倒更像病人。从早晨起床开始,埃尔文就咳嗽不止,甚至当着医生的面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胡子花白的医生推推眼镜,朝他看了一眼,说:噢,应该是受凉感冒了。

“现在是夏天,这家伙也没淋雨,怎么会这么容易受凉?”利威尔问。

医生是个健谈的老人,闻言露出慈祥的笑脸,耐心解释:“正因为是夏天,时而热时而冷,所以才更容易受凉哪。前段时间训练兵团就有不少孩子结束训练后不知道擦汗,一吹风就中招了。史密斯团长,您回想一下,最近是不是剧烈运动过后出了汗,却没有及时保暖?可不要小看感冒的威力,我以前就见过一位病人……”

后面的话,两个人都没怎么听进去了。利威尔已经心虚地移开视线,埃尔文倒是仍然装模装样地直视医生的眼睛,不时点点头以示认真聆听。

过后他们回到马车上,利威尔终于理直气壮地数落起埃尔文:你看,到底谁在生病?今天回去你就给我好好躺着,这几天不重要的公文交给我来看就好。埃尔文自知理亏,也不反驳什么,只是讪讪地微笑:了解了,利威尔。不过看在我这么可怜的份上,能不能对我这个病人态度温柔一点?

他说着弯下身去,蜷起高大的身体,把头枕在利威尔大腿上。现在他不仅咳嗽,还头疼,确实很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于是照顾的人成了病人,病人成了照顾的人。利威尔抚摸着自己腿上那颗沉重的金色脑袋,扭头望向车窗外的街道。漫长的阴雨天终于结束,此刻窗外阳光正好,树叶上还残存着昨晚的雨水,乍一看简直波光粼粼,仿佛贪玩的星星躲在一片浓绿里,不肯回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他的目光经过晾衣服的妇女、踩着水洼追逐打闹的孩子、在喷泉旁梳理羽毛的麻雀,重新回到埃尔文的侧脸上。一小块圆形阳光落在那里,不知好歹地印下一个金色的吻。他用手掌遮住那块阳光,将它驱逐出只有他的嘴唇才能触碰的地界,心想:你这家伙,快点好起来吧。

毕竟,当你忍受疼痛的时候,我也会为你而痛,正如你为我而痛那样啊。

 

- END -

一些碎碎念:

个人觉得文利之间的感情绝不是只有利对文的单向付出,只不过因为利的箭头太粗,以及文要考虑的东西太多,文对利的感情相比之下总是流露得太隐晦。第一季利受腿伤后,抓捕女巨和艾伦夺还战,这么重要的两场战斗利都没有上场。尤其是抓捕女巨那次,在明知对手难以对付、胜负没有绝对把握的情况下,文在被宪兵铐走之前甚至特意嘱咐利不要出战,足以看出文对利的珍视(对比后来利失去手指和眼睛还要战斗,实在让人心疼)。在文眼中,利绝不是哪里需要搬哪里的砖头,也绝不是可以肆意使用的战斗武器。

这篇文本来是想七月发的,写着写着就写到八月了,字数也越滚越多(主要是某个部分写high了,hhh)。感谢大家阅读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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