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与羊角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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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兵洁癖不拆不逆。团兵论坛&AO3:Evelyn2022

【团兵】他半生的故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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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部分1w+。文利战后隐居的if线故事,依旧是平淡的生活日常。他们收养了一个孩子。

*有原创小孩角色。尼奥(Neo),即the One,独一无二的、在爱意里被允许做自己的幸运小孩。

是的!就是想看他们带小孩!

 

正文:

 

埃尔文终究没有离开调查兵团。玛利亚夺还战结束后的春天,他又成了世人熟悉的那个埃尔文·史密斯,目光坚定冷峻,脊背永远挺得笔直。当他们的队伍浩浩荡荡向大海进发,他策马冲在队伍最前方,空荡荡的袖管在风中猎猎作响,是调查兵团最醒目的旗帜。

他还是无法抛下责任袖手旁观。曾经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的迷茫和愧疚经过一个冬天的发酵,慢慢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在他心底蓬勃而坚韧地迅速生长。过去的世界轰然崩塌,新的世界如初升旭日,徐徐显现在他眼前。未来的世界将会是什么模样,埃尔文不知道,也不那么期待。然而命运为他套上枷锁,将他推搡到此时此地,除了继续前进,他别无退路。他想,他必须赎罪,用一个更为纯粹、坦诚的世界向先于他死去的同伴赎罪。达成这个目标,亦或再次倒在达成目标的路上,这是他赎清既往罪孽的唯一途径,也是他生存下去的全部意义。

新事物让他们应接不暇,新世界更是危险丛生。调查兵团的战斗变得和以往大不相同,不再只是明面上血肉横飞的厮杀,更有利益博弈中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埃尔文惊奇地学习着崭新的一切,很快发现这个同样由人类构成的新世界与他从前所懂得的那个世界并无本质的不同。他向来是个敏锐的学生,在一些近乎笨拙的尝试后,他渐渐能够以自己的方式游刃有余地应对种种变数,同心怀鬼胎的敌人或盟友周旋。这个过程仍然可谓困难重重,而在他不遗余力的奔走之下,看似铁板一块的世界竟也逐渐向他们显现出了罅隙。

他们一如既往地畏惧他,疏离他,却也仰仗和敬爱他,庆幸他在大难不死后依旧铁石心肠,孤注一掷,仿佛什么都无法困住他,击败他。从炼狱爬回来的恶魔,连死神也不能收走的灵魂,永不熄灭的太阳,艾尔迪亚的启明星——在街头巷尾,军营和王宫,埃尔文听到人们这样议论他。而他面不改色,大踏步从形形色色的声音中穿过,身边跟着同样面不改色的利威尔。无人注意的时刻,利威尔悄无声息挽住他的手臂,或是牵住他的左手。他们的影子在夕阳下拖得很长,像两柄彼此交错、难舍难分的利剑,笔直地指向昏沉的夜。

倘若无法阻止他奔赴险境,那就全力跟随,这似乎已经成了利威尔一贯的抉择。埃尔文从不奢望自己能够获得任何人的宽恕,而在这样一些同对方并肩而行的瞬间,他竟确信上天已经给予他应有的救赎。在这个荒谬的世界上,有一个人尊重他的一切选择,坦然接纳他的所有。他的好与不好,灵魂里每一个明亮或昏沉的角落,他的坚忍与软弱,公正与私心,卓越与平庸,一丝一毫都被照单全收。

在梦想这个耀眼的太阳陨落后,黎明前漫无边际的黑夜里,是利威尔,也只有利威尔,用毫无保留的爱为埃尔文铸就了一个月亮。银色的月光照耀他,也照着他脚下不得不踏足的险滩和泥淖。他可以一百次为自己的责任抱着必死的决心,却也可以一百零一次因为这道月光保留一丝生存的意志。命运和他开了天大的玩笑,给人生的句号添了一个拙劣的尾巴。而他渐渐能够平和地接受这个玩笑,不再去思考另外一种可能的结局,不再通过幻想擦肩而过的死亡逃避必须肩负的使命。

 

854年冬天,利威尔·史密斯在贡布雷的新家度过了自己退役后的第一个生日。在那天以前,大雪已经一连下了整整三天,由镇上通往乡间的路几乎无人通行。尽管如此,韩吉和利威尔班全员还是在风雪中徒步走了一上午,在午后敲开了史密斯家的大门。

几个年轻人轮流向两位曾经的长官问好,拘谨而笨拙地寒暄,夸赞他们的房子宽敞漂亮,询问菜圃的收成如何,不忘汇报近来兵团里的改革措施。耐不住性子的家伙则早就迫不及待地左顾右盼,好奇地打量眼前这个温暖如春、显然精心布置过的客厅。很快所有的谈话都被一声尖叫打断。莎夏一手捂着嘴,一手颤抖着指向壁炉上方一张格外醒目的照片,以惯常的夸张声调激动大叫:

“啊啊啊——!那个……那个不会是我们前年在马莱和兵长一起拍的照片吧?!太、太荣幸了,居然可以出现在这样的墙上——”

前一刻还在沙发上正襟危坐的众人哗啦一下围拢到壁炉前,客厅迅速被热闹的叫嚷声填满。利威尔盯着羊毛地毯上左一个右一个湿漉漉的脚印,右脸颊上的肌肉微不可察地颤抖了几下。埃尔文露出无奈的笑意,握住利威尔的手,在手背上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却只是得到一个气恼的眼神。

“吵死了。这些小鬼,一点长进也没有。”利威尔压低声音道,作势要挣脱埃尔文的手,试图转移怒火,“还有你,埃尔文,明知道他们要来,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啊呀,怎么回事?这才不到一年就开始吵架啦?”刚刚还在跟小鬼们一起端详照片的韩吉闻声探过头,目光在两个人脸上逡巡一圈,假装露出担忧的神色。见利威尔板着脸不作声,这位老友又把脸转向埃尔文,笑嘻嘻地指了指壁炉上的另一张照片:“呐,我说,埃尔文啊,为什么要把我们三个人的合照放最中间?我算是你们的家人吗?”

果然,当初答应埃尔文把照片放在客厅里就是个愚蠢至极的选择。

利威尔有些烦躁地想,在埃尔文手腕上掐了一下。大概是力道太轻,愤怒的意味被冲淡了,反而成了某种不明不白的嗔怪,倒像是在人前刻意炫耀彼此的亲昵。韩吉把这动作看在眼里,不怀好意地啧了几声,又在利威尔发火前哈哈大笑着跑开老远,无意间把艾伦手里盛满红茶的杯盏撞翻在地,给早就布满脚印的地毯添了个浅褐色的茶渍。埃尔文不得不使尽全身气力摁住利威尔攥成拳的右手,这才避免了“利威尔·史密斯的生日”变成“韩吉·佐耶的忌日”。

莎夏的未婚夫,那个名叫尼科洛的马莱厨子也参加了聚会,不仅烹饪了当天晚餐的所有菜肴,还用马莱的手艺给利威尔做了个生日蛋糕——自然,三分之一的蛋糕都进了莎夏一个人的肚子。晚饭过后,利威尔从地窖里取出夏末酿制的葡萄酒,盛在玻璃酒杯里分给客人。炉火和烛光在墙上投下家具的轮廓,杯中酒液暗红的光晕,以及摇摇晃晃、不断变化着的巨大人影。一群人围坐在壁炉边,聊起自己近来的见闻,不同的话题被不断抛出、谈论,又被下一个话题所淹没,笑声如海浪般此起彼伏。

偶尔,他们也会忽然聊起某件战斗往事,想起一些逝去多年的面孔,一同陷入漫长的沉默。每到这个时候,利威尔会主动从沙发上起身,给其他人快要见底的杯子重新斟上酒。断断续续的寂静里,屋子里只能听见木柴燃烧的噼啪声,还有酒杯和酒瓶碰到一起的清脆响动。

年轻人们不约而同地发现,自己的直属长官变得同过去不大一样了。大约因为退役生活闲适而优渥,一年未见,利威尔看起来反而比从前要更年轻,也不那么瘦削,曾经过分棱角分明的面颊变得柔和了许多,不再时刻带着那种令人望而却步的凌厉又阴郁的神情。他会直截了当地关心部下的生活,询问科尼母亲的近况,给三笠和艾伦提出新房装修的建议,主动要求阿尔敏讲讲出使马莱的感受。有那么几次,他们甚至确信自己看到了利威尔的笑——都是一些微小的、克制的笑意,像细雨洒落湖面,从眼睛圈圈点点荡漾到嘴角。

他们对此既惊奇又欣慰。在他们看来,这样的事可比石像开口说话还要稀罕上几分。后来他们发现,利威尔的笑多数时候都和埃尔文有关。褪去过往的所有光环后,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将领如今成了一个健谈的中年长辈,时常聊起乡间生活的趣事,或是同年轻人交流对于时局的看法。尽管已经离开兵团将近一年,埃尔文仍然具有那种一开口便能吸引所有目光的威严。每当他说些什么,哪怕内容再寻常不过,所有人都会短暂地停止交谈向他望去,仿佛士兵等待长官的号令。而在这样一些时刻,利威尔会朝埃尔文侧过身,微微仰起头,在不易觉察的笑意里注视那双曾予人勇气和信念的蓝眼睛。

和其他士兵一样,从前这目光里有信任,崇拜,还有刀锋般凛冽决绝的斗志。而在这些东西之外,有一种东西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它是暖的,柔软的,只要在有埃尔文的地方,它永远在利威尔眼睛最深处固执地闪烁。很长一段时间,年轻人们曾试图弄清它究竟是什么。现在他们发现,谜底其实再简单不过:那是爱,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发自内心的爱。如今这爱意终于不再掩藏,也不必掩藏。它坦荡地占据了利威尔的眼睛,成了那里所有光芒的源头。

这光芒并不孤独。在埃尔文眼睛里,同样的光芒以相似的坦荡安静地发亮。不必开口说话时,他以相当放松的姿势陷在沙发里,微笑着打量周围的战友及部下,或是朝身边的利威尔看去。彼此的目光有意无意间相遇,他们便注视对方一会儿,并不试图从中发现什么,就只是不徐不疾地交换眼中的光芒。在这样的注视里,他们像是暂时从周遭的热闹中超脱出来,进入一个宁定的、神秘的、只有他们方能抵达的世界。

夜色已深,风雪却没有消停的意思,客人们只好留在史密斯家的宅子里过夜。替小鬼们打点完就寝所需的一切后,利威尔回到房间,一面替埃尔文把毛衣背心脱下,一面小声谈起每个人的变化。他说让的个子似乎已经比埃尔文还高,莎夏的脸更圆了,脸色阴沉的远房亲戚还是不爱说话,但一晚上笑了好几次,想必婚后生活过得不赖。埃尔文很认真地听,不时附和似的点一点头。两个人渐渐都有种奇异的亲切感,好像这些他们看着长大、此刻仍在楼下窃窃私语的小鬼不是别人,而是他们的亲人,又或者就是他们自己的孩子。

窗外的风声愈发紧了。将要睡下时,埃尔文告诉利威尔,他原本托奈尔在王都给利威尔置办了一件生日礼物,无奈这些天风雪太大,货物全扣在城里的驿站,估计还得过几天才能送到。作为补偿,他扳住利威尔的脸,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快的吻,轻声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现在才说,不觉得太迟了吗?”

利威尔说,语气像是埋怨,眼里却有笑意。此刻“生日快乐”不再是一句祝福,而是陈述,愿望如同咒语,在被说出的那一刻便得到了彻底的满足。像过往无数次所做的那样,他将脸贴在埃尔文的胸膛上,听到那里传来心跳声,如此清晰、有力,似乎外界的任何改变都不能动摇它分毫。利威尔知道,往后自己再也不需要任何祝福,也不必接受任何礼物。

这就是他得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利威尔第一次考虑真正拥有一个孩子,是在856年的春天。那年春天来得很早,三月初的一个清晨,利威尔和往常一样清扫庭院,发现自家烟囱旁多了一堆干草。没过多久,两只长脚尖喙、看起来颇为神气的雪白大鸟衔来新的稻草,在屋脊上优哉游哉踱起步子,镶着黑边的翅膀不时搅动春日湿润的空气。

利威尔从前在田野上见到过这种温驯的鸟儿,却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于是把还在赖床的埃尔文从楼上喊下来,问他该拿两个新邻居怎么办。埃尔文穿着睡袍站在院子里,只抬头看了一眼,很快了然地笑了笑:“是送子鹳啊。”

见利威尔一脸茫然,埃尔文的笑意更浓了:“‘你是白鹳装在布袋里叼来的。’利威尔,以前没人和你说过这种话吗?”

“没有。”利威尔语气生硬地回答,“所以现在该怎么做,团长?”

埃尔文最终决定让两只白鹳留下来,说这是别人家求之不得的好兆头,并特地给利威尔补了一堂缺失的生理课。这天午后阴雨连绵,利威尔腿上的旧伤又开始发作,既不能出门散步,又干不了家务,只好躺在沙发上,听埃尔文讲白鹳送子的传说。讲到兴头上,埃尔文还从书房里翻出一本儿时相当喜欢的童话书,给利威尔念了一个以白鹳为主角的故事。那故事再俗套不过,无非是一只尽职尽责的白鹳历尽艰难险阻,把小孩儿送进千家万户。

利威尔把头枕在埃尔文的大腿上,听得昏昏欲睡。对于幼时生活在地下的他而言,别说白鹳,就连麻雀这种寻常鸟类都曾是相当陌生的动物。在有可能对这类故事信以为真的年纪上,他又太早懂得了“小孩从哪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因而当埃尔文念到故事的结局时,他不加掩饰打了个响亮的呵欠,说只有小鬼才会喜欢听这么无聊的故事。

埃尔文慢慢合上书,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轻轻笑了一下,朝利威尔俯下身,将下巴抵在他颈窝间,看着他的眼睛。

“那么,利威尔,你想要个孩子吗?”

“喂,埃尔文,你脑子进屎了?”利威尔不大自在地把脸别向一旁,避开埃尔文近在咫尺的嘴唇,“那种事,你再卖力也没用。”

埃尔文不答话,只是笑得更大声了。他们从沙发滚落到地毯上,许多家具都因此挪了位。而他们并不着急把它们移回原处,以熟悉的方式度过雨声潺潺、百无聊赖的午后。

过后利威尔发现,自己居然真的考虑起了“要个孩子”这件事。从前还是士兵长时,他几乎每天都要和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士兵打交道。这些年轻人性格迥异,身世不同,而在他们身上,利威尔时常能看到自己和埃尔文的影子,又或者说,看到一种独属于调查兵团的气质。据利威尔所知,为人父母者总是惯于在孩子身上找寻自己的特点,彼此间的相似也总被认为是亲缘存在的铁证。某种意义上,利威尔觉得自己和埃尔文已经有了足够多的孩子。他们注定不会有血脉相连的子嗣,但信念的子嗣却是由他们孕育的。他们的言行影响过很多士兵,这种影响仍在持续,他们精神里的一部分将会在这些年轻人身上长久地活下去,甚至直到他们死去也依然存在。

因此利威尔从不为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而遗憾。只是他不得不承认,每次来做客的小鬼离开后,看着空荡荡的、只有他和埃尔文两个人的房子,他时常感到莫可名状的失落,并频繁想起过去总被年轻人环绕的军旅生活。当埃尔文半开玩笑地提起孩子的事,他竟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个好提议,哪怕不能实现,至少是个美好的幻想。

他们也就纵容自己陷进这幻想里,注视彼此的脸庞,想象如果他们可以拥有一个孩子,这孩子会是什么模样。埃尔文说如果是男孩,他的眉毛会更像利威尔,不那么粗,就只是恰到好处的两道线条,笑起来时眉梢会微微上扬,看起来灵动又神气。利威尔则说这孩子该有一双蓝眼睛——不是和灰色掺在一起,而是纯粹的蓝,像天空又像海。他们又谈起他的鼻子、嘴唇、下巴、头发,偶尔为某个地方究竟该像谁而轻声争执。那个并不存在的孩子于是变得愈发清晰,仿佛真真正正生活在世上的某个角落。

那之后不到一周,他们到王都参加一年一度的国祭,给逝去的士兵扫墓。祭典结束后,希斯特利亚极力邀请他们到附近的孤儿院走走,说那里的孩子很想见他们。在开阔的草场上,他们被一群孩子簇拥,四周都是惊奇而兴奋的目光——这些孩子大多听着他们的故事长大,又正处在分不清故事和现实的年纪上,几乎把他们当成神话传说里才会出现的英雄人物。他们手上被塞满颜色各异的野花,几个大胆的孩子甚至扑到他们腿上或腰间,在他们大衣外套上留下一串灰扑扑的手印。

他们被迫回答千奇百怪的问题,比如怎样才能和利威尔士兵长一样强,在飞艇上能不能摸到月亮,海水尝起来是不是真有那么咸。利威尔本来就不擅长和这么小的孩子打交道,而他为难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比生气时友善多少。孩子们很快识趣地退到一边,转向始终应答从容的埃尔文。利威尔只好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有些郁闷地站在一旁,看埃尔文摸摸这个的脑袋,拍拍那个的肩膀。

也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直到大多数孩子都心满意足地离开,一个很小的身影才从人群外围慢慢朝他们靠近,站到埃尔文跟前。他们听到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说话,那声音太轻,轻得根本无法让人听清。埃尔文不得不蹲下身,看着这个孩子的眼睛,鼓励他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利威尔也低下头,注视眼前这个孩子。那是个黑色头发的小男孩,怀里抱着一本书,穿着孤儿院里相当常见的及膝背带裤和长袜,个子并不比蹲着的埃尔文高出多少,在一群吵吵闹闹的孩子里并不起眼。而一旦看清他的脸,恐怕没有人不会注意到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它们大而明亮,在细碎的刘海下闪烁着湿漉漉的光,像是夜航时浓雾里的两盏探照灯,快活又拘谨地打量周遭的世界。起初利威尔觉得这双眼睛很熟悉,有点儿像阿尔敏。后来他明白过来,这双眼睛其实更像埃尔文。

这双眼睛的主人很怕羞,在他们的注视下忸怩地垂下头,脚尖在柔软的草地上画圈。过了好一阵,他们才又一次听到那个声音:

“埃尔文团长,那个,我想知道,为什么以前没有人想过,墙外也是可以有人类的呢?”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要解释给一个涉世未深的孩童听更是困难。埃尔文犹豫了一下,说那样的人并不是没有,但怀疑一件所有人都相信的事总是太难。拨开迷雾认识世界的真实面貌从不容易,甚至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而那正是调查兵团的使命所在。

小家伙对这个答案显然并不满足,沉默了一会儿,眨巴着大眼睛继续问:那么,以前的人怎么知道自己相信的东西就是对的呢?我们现在觉得对的东西以后也会变成错的吗?

埃尔文显然被难住了。而透过他的眼神利威尔看得出来,他喜欢这个同样有一双蓝眼睛的孩子。他在草地上坐下,让这孩子坐到自己身侧,接着又说了些什么。后者听得入迷,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埃尔文。一只幼小的黑猫跌跌撞撞路过他们身边,亲昵地蹭了蹭这个孩子的鞋尖。他将一直搂在怀里的那本童话书放在草地上,又把小猫抱到腿上,一面听埃尔文说话,一面轻轻抚摸它的皮毛。利威尔趁机翻了翻那本书,在扉页上看到一个写得歪歪扭扭的名字:尼奥。

在回程的马车上,他们不时谈论这个叫尼奥的孩子,谈起他的羞怯,聪颖,歪头聆听时认真的神情,出生不久便被遗弃的身世,还有那双湛蓝的大眼睛和乱糟糟的黑头发。回到家后,他们总觉得房子里少了些什么,诧异于吃饭的餐具只有两副,隔壁的房间始终空着,花园里明明有个秋千,却放任它一直孤零零地晃荡。某个早晨,他们像往常一样面对面吃完早餐,又喝了一些红茶。将要收拾餐具时,埃尔文冷不丁握住利威尔的手,把不久前问过的那个问题轻声重复了一遍:利威尔,你想要个孩子吗?

他们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准备一切,和孤儿院确认领养手续,把一直空着的房间重新布置一番,又比照着邻居家一个孩子的身形购置了几件新衣裳——这些衣裳直到第二年才真正派上用场。等尼奥到了家,他们发现,他的个头比他们以为的还要小上许多。他时常跟在埃尔文身后,或是被埃尔文抱在腿上,看起来总是很小的一只,脸上永远带着好奇又害羞的神情,像某种怕生的小动物。

利威尔只盼这孩子能快些长高,在饮食上颇为费心,特意向附近的农场订了鲜奶,甚至专门向邻居讨教了照料孩子的经验。然而尼奥似乎不怎么喜欢喝牛奶,胃口也小得惊人,每顿饭总能剩下不少粮食。这让利威尔很苦恼。

不仅如此,他还很怕黑,此前也从来没有独自住过一个房间。但出于孩子气的矜持,又或者出于对他们的敬畏和不信任,哪怕再害怕,最初的几天,他从来只是一个人躲在有月光的墙角里偷偷掉眼泪。利威尔觉察这件事后,每天晚上都会在尼奥床边点一根彻夜亮着的蜡烛,和埃尔文轮流陪他一起过夜。

尼奥很敬爱埃尔文,对多数时候不苟言笑的利威尔则总是有些畏惧。而在这样一些夜晚过后,他渐渐愿意亲近利威尔。他喜欢利威尔身上的红茶香气,夜里总是有意无意朝他靠近。有那么几次,利威尔清晨在阳光里醒来,发现尼奥蜷在他胸前,小小的身体很温暖,像一团软和的云。他看着这孩子乌黑的发顶,微微翕动着的鼻翼,还有捏成小拳的细瘦手指,莫名地总会想起早已面目模糊的母亲。他想,也许很久以前那些暗淡的早晨,母亲在那张拥挤的木床上醒来,看到的也是这样的情形。

那样一些时刻,她都会想些什么呢?是依旧痛苦、疲惫,还是偶尔也会为他的存在而快乐?当意识到自己将要死去,她是感到解脱,亦或舍不得他?他会是她的骄傲吗?又或者她也曾后悔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

这些问题的答案,利威尔已经再也无法确证。而他只是看着眼前沉睡的孩子,伸出手臂,将他轻轻揽在怀里,如同揽住许多年前那个瘦弱、寡言、从未见过阳光的孩子。

 

十一

尼奥·史密斯很快成了一个快乐的孩子。他很爱看书,平时最大的乐趣就是待在书房里,翻阅埃尔文还是孩子时看的那些故事集和百科全书。利威尔为此特意托人给他做了一副小书桌,和埃尔文的桌子并排放在一起。每天用过早餐后,父子俩都会在书房里一同度过上午。

尼奥看书时很安静,几乎让人无法觉察他的存在,只有遇到不明白的字眼,他才会跑到埃尔文身边,踮起脚尖把书搁到埃尔文的桌面上,让埃尔文告诉他某句话的意思。他相当聪明,相似的问题从不必解释第二次,后来不等埃尔文教,自己就摸索着学会了怎么用词典。不到一个月,柜子里老旧的童话书已经被他读完了大半。埃尔文于是每周都要带他到镇上的书铺转一圈,让他由着自己的心意挑选新书。

埃尔文很享受和尼奥共处的时光。每天忙完自己的事,他便会把孩子抱到膝头上,陪他读一小段故事,又给他讲和故事有关的知识和道理。尼奥在这时总有许多话要说,说得上气不接下气,问的问题也大都天马行空。而埃尔文从不打断,只是微笑着耐心听他讲完,随后一一回答。偶尔聊到有趣的事,小家伙总是忍不住发笑,笑得整个身子都伏在埃尔文怀里打颤,毛茸茸的黑色脑袋不时蹭着他的下巴。

埃尔文曾担心自己的断臂会吓到这个胆怯的孩子,因而处处留心,时时在意,尽可能不让那双蓝眼睛看见袖管里残缺的肢体。然而尼奥对此似乎非但不怕,某天还捏住埃尔文的袖口,主动提出要看看它,并央求埃尔文再讲一遍当年的战斗经历。

埃尔文于是聊起始祖巨人,聊起曾经吞噬过无数生命的旷野,聊起巨人的血口、挥舞的利刃还有士兵们的怒吼。他说那些士兵都是非常勇敢的人,用比巨人小得多的身体守护了当时艾尔迪亚的希望。这样的士兵过去一百年里还有许多。他们永远是艾尔迪亚的英雄,所有活着的人都应当对他们的献身心存感激。

尼奥聚精会神地听,亮晶晶的眼睛里看不见怯意。他小心地、郑重地摸了一下那截断臂,又抬起头来看着埃尔文的眼睛,小声问:“我也可以成为那么勇敢的士兵吗?”

“当然可以。”埃尔文答道,拨开他额前的刘海,也低头望进他的眼睛,“不过我希望你记住,勇敢的表现有很多种,并不是只有失去手臂才能成为勇士。”

尼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埃尔文扶着他单薄的肩膀,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补了一句:

“还有,只有身体强壮的人才能成为勇士。尼奥要想成为勇敢的士兵,一定得好好吃饭。”

尼奥本来就敬爱自己的父亲,自此之后,这样的敬爱几乎变为崇拜。他开始愿意喝牛奶,食量也有所增加,某天晚上甚至破天荒把碗里的食物吃了个精光——饶是利威尔从前如何软硬兼施,也达不到这样惊人的效果。晚饭后,利威尔看了眼桌上那个干干净净的小木碗,又看了眼正靠着椅背喝红茶的埃尔文,疑惑地皱了皱眉。而埃尔文有些狡黠地笑了笑,说:利威尔,谈话也得讲策略。

对于书房外的世界,尼奥同样充满好奇。他从小在农场长大,对万物始终抱有天真的热爱。不读书的时候,他总爱待在自家花园里,荡秋千,扑蝴蝶,蹲在地上看蚂蚁,观察房顶上的白鹳一家,或是自告奋勇帮利威尔浇花。他给花园里的每株植物都取了童话书里的名字:莉莉白是一株百合,伊尔莎是橙红的月季,安妮是淡蓝的绣球花。长势最好却迟迟不肯开花的那株玫瑰,尼奥叫它韩吉——根据艾尔迪亚的习俗,埃尔文和利威尔找了韩吉做尼奥的教母,而尼奥相当喜欢自己这个知识渊博又幽默风趣的长辈。他以自己的方式很用心地照料这些花草,时常弄得满身满手都是泥巴。有时利威尔看到他穿行在繁茂的花丛间,会觉得他也是一棵树,一朵花,和世间所有的植物一起蓬蓬勃勃地生长在日光底下。

利威尔从未想过,在某种程度上,抚养一个孩子意味着重过一次自己的童年。他非常认真地回忆起和肯尼度过的时光,试图明白一个成年男人能够教给一个小男孩什么东西,最终发现他那时学会的一切在当下几乎没有一样可以教给自己的孩子。这让他既欣慰,又有些沮丧。

后来利威尔发觉,他能够教给尼奥的东西大多来自于母亲。他教会他摸完泥巴后用肥皂洗手,出汗时及时擦干身体防止受凉,吃饭时不要把面包渣掉得满身都是,看书时不要啃指甲。这么多年过去,利威尔曾以为自己早已不再记得母亲的模样。而在教给尼奥这一切时,母亲好像在他身体里的某个角落重新活了过来,那些逝去的时光总是在不经意间以无害的方式被想起。

譬如某天午饭过后,利威尔把尼奥和埃尔文叫到浴室,依次帮他们剪头发。在给尼奥理发时,他忽然记起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坐在很高的木头椅子上,面对着盥洗池和镜子,任母亲一点点剪去那些遮盖了他眼睛和耳朵的头发。此情此景,虽然称得上“往日重现”,却也有所不同:记忆中的那个房间要更昏暗,浴室和卧室只隔了一张布帘,四分五裂的镜子布满污渍,任谁站在镜子前都只能看到一张惨淡的、脏兮兮的脸。

最大的不同还是镜子里的孩子。尼奥一向乖巧,只是安静地读一本摊开在膝盖上的图画书,在利威尔提醒他抬头或低头时顺从地照做。而利威尔记得,那时的自己却没这么安分,总是忍不住晃动悬空的双腿,在碎发掉进眼睛里时冲身后的母亲发脾气。对于一个没有玩具或书本作为消遣的孩子而言,漫长且无事可做的静止无异于酷刑。为了补偿他,母亲在理发后往往要给他一些奖励,通常是一颗糖,一个故事,或是一句夸奖的话。

因而给尼奥打理完头发后,利威尔想,或许自己也该为尼奥做些什么。他替他掸去肩膀上零碎的黑发,夸他刚才很听话,又问他想要什么奖励。尼奥想了想,说他想要一个吻。

这个要求很古怪。很快利威尔意识到,自打尼奥到家以来,他从来没有亲吻过这个孩子,而埃尔文几乎每天都会在睡前给尼奥一个晚安吻。他并不习惯做这种事,但还是信守诺言,低头在尼奥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尼奥很高兴,也伸出小小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颊和下巴。

轮到埃尔文时,利威尔发觉对方比平时沉静许多,没有像过去一样借高谈阔论打发时间,始终低头看报,偶尔抬眼看一看镜子里的他。等到一切结束,他示意埃尔文站起身,埃尔文却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伸手攥住他的手腕。他试图抽回手,可埃尔文不依不饶,仰着头赌气似的质问:“为什么我没有奖励?利威尔,我不听话吗?”

“埃尔文·史密斯,你今年几岁了?”

利威尔翻了个白眼,转身要走。而埃尔文并没有就此罢休,笑着将他拉到怀里坐下。利威尔犹豫着挣扎了几下,一些金色的碎发沾在白衬衫上,随着他的动作泛出微光。直到想起尼奥应该正在房间睡午觉,他这才勉为其难捧住埃尔文的脸,也亲了一下埃尔文的额头——当然,最后的奖励并不只是区区一个吻。

 

-TBC-

PS.尼奥的脸可脑补阿萨·巴特菲尔德(Asa Butterfield)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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