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与羊角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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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兵】他半生的故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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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部分约9k。文利战后隐居的if线故事。

两个人养育孩子,看孩子长大,一起慢慢变老。

 

正文:

 

十二

在多了一名家庭成员后,史密斯一家仍然保持着从前的习惯,总是在天气晴朗的下午一同出门散步。起初尼奥很乐意跟在两个父亲身边,会向埃尔文询问沿途各类植物的名字,也会像鸟儿一样张开手臂,趁他们不注意飞快跑到原野的某处藏起来,又在他们呼唤他的名字时突然出现,咯咯笑着扑到他们身上。直到有一次,尼奥遇到了那群时常在原野上玩“壁外调查”的孩子,再也挪不开步伐。他和这些孩子玩了一下午,傍晚时分才依依不舍地和伙伴们分开。

从那以后,“壁外调查”就成了尼奥每天下午的固定活动。利威尔想,这是好事,户外活动有助于长高,尼奥也该结交新朋友,不能总闷在家里跟着埃尔文当书呆子。尼奥在孩子们中间显然也很受欢迎——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两个了不起的父亲,后来又发现他虽然年纪小,脑子却比许多大孩子还好使,于是时常让他在“壁外调查”里扮演团长之类的重要角色。

每天回到家后,尼奥都要在饭桌上兴高采烈地分享游戏的经过。有时埃尔文会教给他一些简单的军事知识,或是聊起从前的某次战斗经验。尼奥并不总能听明白,但每次都抱着碗听得入神,时常需要利威尔催促才能记得吃饭。在获得利威尔的允许后,他还把壁炉上的一个自由之翼徽章拿到了自己房间,搁在从前放烛台的床头柜上。他开始尝试自己睡觉,夜晚不再需要蜡烛和他们的陪伴。某天在饭桌上,他相当骄傲地宣布,长大以后他也要成为一个“勇敢的士兵”,就像他们一样。

后来有一天,他们发现尼奥回家时走路一瘸一拐,腿上不是擦伤就是淤青。其中右腿膝盖伤得最重,简直称得上血肉模糊。尽管如此,小家伙却没有哭鼻子,心情看起来还相当不错,一双大眼睛在有些苍白的面庞上一如既往闪烁着快活的光亮。

利威尔的第一反应是尼奥跟人打架了,而且应该不是被别人揍,而是揍别人——无论哪种可能都让他心里一沉。他让尼奥坐在椅子上,托着他的腿肚子,和埃尔文一起蹲在地上仔细检查他的伤势,表情严肃地询问他发生了什么。

尼奥于是不无得意地告诉他们,他爬上了一棵梧桐树。那棵树相当高,爬到高处不仅可以看到原野上的一切,甚至能够一眼望到镇上教堂的塔尖。作为指挥官,他觉得那里是个很好的观察点,有助于看清战斗局势。他一开始很害怕,可还是爬了上去。一切进展顺利,他们的作战很成功,同伴们都说他勇敢,和他的两个父亲一样厉害。唯一的失算是下来时估计错了高度,摔到地上有点儿疼。可是没关系,为了胜利,勇敢的士兵是不会怕疼的。

正说着,尼奥又给他们看自己的手,像是展示什么荣誉勋章。他们这才发现他的手掌同样伤得不轻,掌心里都是泥巴和凝固的血。利威尔阴沉着脸听他说完,把他的手托在自己手上看了又看,忽然站起身,劈头盖脸骂了一句:

“混蛋,你不要命了?你想把自己摔死吗?”

尼奥从没见过利威尔真正发火的样子。他吓坏了,茫然无措地看着利威尔,又转头去看同样一脸肃然的埃尔文,整个人在他们的目光里坐立不安地蠕动,屁股像是恨不得能飘浮在椅子上。过了好一阵,他才抿着嘴唇,把脸埋得很低,无声无息地哭了起来。起初大约是为了维持“勇敢士兵”的自尊,他哭得很安静,只有眼泪啪嗒啪嗒落在裤子上。委屈和疼痛很快让这哭泣变了意味,啜泣成了彻底的号啕大哭。

埃尔文不说话,只是拿来手帕替他擦鼻涕眼泪。利威尔则一声不吭找来药箱,熟练地替他包扎伤口。等到尼奥哭累了,埃尔文才像平时一样把他抱在腿上,慢慢同他讲道理。他说他们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他不爱惜自己的生命。追求勇敢是好事,但让爱自己的人担心,那并非真正的勇敢。勇敢也分大勇敢和小勇敢。大勇敢到了极致,就是为了更重要的东西,不惜舍弃对自己而言同样重要的东西——调查兵团的士兵为了更多人的幸福甘愿献出心脏,他们是最勇敢的人。小勇敢就是在生活中克服恐惧做成一些事,既不伤害别人,也不伤害自己。现在尼奥已经敢一个人睡觉了,所以尼奥同样是很勇敢的孩子,用不着做这么危险的事来证明自己的勇敢。

这番开导显然没能让尼奥放弃对“勇敢”的执念。他伏在埃尔文肩头,断断续续地抽噎,嘴巴向下撅着,用哭腔嗫嚅着说:“可是、可是我还能更勇敢的,尼奥不要当胆小鬼,尼奥要当勇敢的士兵——”

“证明自己很勇敢,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

始终一言不发的利威尔忽然开了口。他蹲下身,看着蜷在埃尔文臂弯里的尼奥。后者又恢复了刚到家时那种畏畏缩缩的神情,躲闪着不敢直视他,只是用力揉着通红的双眼。利威尔却穷追不舍,抓住他的肩膀继续问:尼奥,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希望成为士兵?

埃尔文也鼓励似的拍拍他的后背,催促他答话。尼奥抬头看了看埃尔文,又低下头去,透过指缝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利威尔,一本正经地小声说:

“因为……因为父亲和爸爸都是很勇敢的士兵,所以尼奥也应该做勇敢的士兵。”

利威尔把目光转向埃尔文。在短暂地同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他把尼奥伤势不那么重的右手握在自己手里,说:尼奥,我问你,我和你父亲有说过一定要你成为士兵吗?

尼奥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利威尔于是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继续道:尼奥·史密斯,你给我记住了,没人要求你成为什么人。你是我们的孩子,不代表你要和我们一样。你只需要做你自己,你听明白了吗?

那天晚上,利威尔和埃尔文还同尼奥说了许多其他的话。他们罗列出原野上的种种危险,让他向他们保证,从今往后会远离危险,尽可能不让自己受伤。他们又说受伤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不值得夸耀,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而他们说得最多的还是爱。他们告诉他,他们都爱他,希望能看着他平安长大。他们谁也不知道,对于他们这天说的话,小家伙究竟能听懂多少,日后又是否记得。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一天即将结束时,尼奥又变回了那个快乐的孩子。临睡前的尼奥像往常一样搂住他们的脖子,亲了亲他们的脸颊,又分别向他们讨要了晚安吻。

尼奥睡下后,他们几乎拿出了从前壁外调查结束后作报告书的认真劲头,相当严肃地反思了当天的事。两个人都承认自己的失职:他们一个太关注孩子的卫生和体质,一个只知道教给孩子知识和道理,却都忘了强调安全第一,以至于他不懂得生命的意义。过后他们自然而然聊起尼奥的将来,想象着再过十年二十年,这个渴望勇气的孩子会真的成为一个“勇敢的士兵”,又或者别的什么人。未来铺展在他们眼前,那么漫长,一切都有无限可能。而利威尔只是说,无所谓,让他自己去选,只要他能过得快乐。

这话太熟悉了,埃尔文想。他告诉利威尔,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获得“成为自己”的自由,总有一天尼奥会意识到自己很幸福,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得到这么纯粹的爱。而利威尔坐在尼奥平时常用的那张矮小的木椅上,两手抓住扶手,抬头看着坐在大椅子里的他,忽然问:那么,埃尔文,你觉得自己幸福吗?

多年以后,埃尔文回想起这夜的谈话,确信那是他们离“爱”字最近的时刻。从相识那天开始,他们就从没同对方说过“爱”,也并不试图去定义存在于彼此间的这份情感。过去他们不说“爱”,是不愿说。那时他们谈论战斗队形,谈论士兵的伤亡,谈论如何从贪婪的商人那里争取投资,却唯独不谈论爱。生存尚成问题的时代,这个字是太奢侈的音节,他们谁都不认为自己有那个特权去使用它,占有它。

后来他们不和彼此说“爱”,则是因为不必说。他们知道它就在那里,在每一个眼神、动作和选择之间,以至于任何与它相关的言语都显得冗余。他们默契地维持这份空白,并用陪伴让这份空白所依托的时光变得充盈。

而这一次,在某个瞬间,埃尔文觉得,也许自己可以说些什么。他站起身,单膝跪在利威尔身边,用一只手臂拥抱对方。利威尔也将下巴抵在他肩头,手指淹没在他鬓发间。他们就这样安静地依偎,可谓气氛正好。埃尔文想,如果真的要说出那个字,这或许是最恰当的时机。他收紧手臂,正要开口,利威尔却突然按住他的肩膀,有些嫌恶地将他推开,说埃尔文,赶紧给我去洗澡,你身上都是鼻涕。

埃尔文大笑起来。那个呼之欲出的“爱”字又一次被隐匿,稀里糊涂没了下文。可他并不感到遗憾。一桩事实摆在他的面前,而他对此深信不疑:他有这世上最好的爱人。

 

十三

六十岁生日的前一天,埃尔文按照往年惯例,和利威尔回了一趟希干希纳。

“回”这个字很微妙,很少有人会将它和异乡放在一起。然而每年前往希干希纳,埃尔文都要使用它。在内心深处,埃尔文始终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某个部分早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战役里便已经死去。于他而言,这里是前半生的归宿,亦是后半生的起点。每年生日前后,他都要带着家人回到此地,告慰先于自己离去的同伴,也祭奠那个不复存在的自己。

他们先是去了一趟邮局,取走尼奥事先寄存在那里的书信。在随信寄来的照片里,穿着长风衣的尼奥站在一片空旷的海滩上,衣角和头发在海风中翻飞,冲他们露出沉静的、仍然显得有些孩子气的微笑。他长成了一个很英俊的青年人,高大,强健,同时兼有两个父亲的长处,头脑聪颖,心思细腻,对世界永远充满热忱的好奇心。

尼奥并没有如许多人期待的那样继承他们从前的事业。在调查兵团服完三年兵役后,他在艾尔迪亚最著名的一所大学研习历史和哲学。他很有天分,又肯下苦功,年纪轻轻就展现出了相当高的学术造诣,并在不久前被派往马莱留学。每隔几天,他都要给他们写一封信,或是拍一份电报,告诉他们自己在异国的见闻,字里行间仍带着儿时同他们讲述游戏经过时的热情。“最最亲爱的父亲和爸爸”,“爱你们的、也被你们爱着的尼奥”——信件开头和结尾,他总是这么写。

在那之后,他们又去花店买了一束白菊,乘汽车前往昔日的战场。当年飞掷的乱石使得此处原先的房屋大多千疮百孔,玛利亚夺还战结束后,多数居民选择迁往更为开阔的土地重建新居。如今这里已经被改造为一座公园,一路上能看到不少嬉闹的孩童和挽着手散步的行人。除了林荫道两旁殷红的枫树偶尔让人想到鲜血,这座公园看不到任何与战争有关的痕迹。

穿越那些秋水仙、矢车菊、还有修剪得齐齐整整的绿植,他们才终于抵达公园中央那座高大的纪念碑。在他们到来以前,石碑底下已经摆有不少花束,其中一些还很新鲜。埃尔文将手中的白菊放下,同利威尔在石碑前静默着站了一会儿,目光自上往下逐一扫过碑上那些熟悉的姓名。名单最下方是一小块突兀的空缺,像是等待着被谁的姓名去填满,再往下则是两行醒目的文字:

安息吧,勇士!

艾尔迪亚的黑夜由此终结。

他们沿着林荫道慢慢往回走,同时絮絮叨叨地闲聊。那些干脆的、殷红的枫叶被他们踩在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时常将他们的说话声淹没。因为身形高大的缘故,埃尔文的步子一向迈得很大,利威尔不得不加快脚步才能同他并肩而行。

一些时候,利威尔也会刻意让埃尔文走在自己前方,专注地打量一会儿面前这个人的背影。谢天谢地,年至六旬,他并未失去太多头发,其中一些发丝尚未被霜雪侵染,留存着年轻时的金色光泽。尽管失去一只手臂,他仍然称得上精神矍铄,步伐也稳健而笃定,挺得笔直的后背看不出任何佝偻的迹象。

有时见利威尔没有及时跟上,埃尔文会放缓脚步,扭过头来等待他。在皱纹的围追堵截下,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蓝眼睛依旧明亮又锐利,利威尔总能在其中清晰地分辨出自己的轮廓。他于是停住脚步,定定注视那双眼睛里的自己,然后快步走上前,跟在埃尔文身侧。埃尔文则不时询问他:利威尔,你走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在某次询问后,他们终于还是走到一张长椅旁并肩坐下。利威尔将一条腿随意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又将手臂整个搭在椅背上,侧身去看埃尔文,说承认吧,老头子,明明是你自己觉得累了。埃尔文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伸手替他拂去落在肩上的枫叶,又随意聊起某件陈年往事。

如今他们已经活到这样一个年纪,终日无所欲求,生活循环往复。往前看,人生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期待,也不必再有什么期待。他们有很好的孩子,敞亮干净的房屋,充足的粮食和蔬菜,以及身边这个人。从前渴望拥有的一切,如今他们都已拥有。他们的生活于是陷于一种满足的凝滞和美好的无聊。

和许多这个年纪的人一样,他们开始频繁地靠咀嚼过往的回忆打发时间。纪念碑上某个士兵的名字,某次战斗的细节,遇到对方以前自己的生活,尼奥小时候干过的蠢事,所有那些共同拥有的亦或只属于自己的记忆,全都成了他们闲聊的话题。他们毫不怀疑,经过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的交谈,总有一天他们可以彻底复制彼此的记忆。无论将来他们谁先离去,离开的那个人都将以这种方式永远活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如果说年岁渐长有什么好处,那就是他们终于可以隔着时光,平静地看待过往发生的每一件事。他们从很早以前就认同并共享同一个信念:不要为已经作出的选择后悔。然而更年轻的时候,对于那些来不及作出选择的事,他们很难抱以同样的态度。譬如从前利威尔曾不止一次想过,倘若他并未让兽之巨人逃走,此后几年的战争和谈判是否不会那么曲折;而埃尔文也曾近乎痛苦地反省自己的战略失误,设想如果自己在带领士兵进入希干希纳时能留意埋伏在暗处的敌人,他们是否就不会腹背受敌,纪念碑上的姓名又是否会更少。

后来他们就不去想了。他们渐渐懂得,人生是一条单行道,一场无法排练的演出,一个没有草稿的故事。未曾走上的那条道路,未必就比脚下的这条道路要更平坦,更明亮。他们永远无法得知另外一种可能,既然无法得知,后悔也就无从谈起。

而如果说对已经发生的事不再感到后悔,是因为无法知道其他的可能,对于“遇到埃尔文”这件事,利威尔从不后悔,则是因为从来不想知道其他的可能。这天他们偶然间聊起在地下街初见时的情形,埃尔文问利威尔是否想过,他们本可以不相遇。倘若当初埃尔文并未得罪某个权贵,又或者对方并未找上利威尔,他们或许终生无法知晓彼此的存在。他会在利威尔不知道的某处训练,战斗,然后死在某个巨人口中;而利威尔某天可能会争得地上居住权,和从前的伙伴住在向阳的房子里,喝茶,聊天,安稳地度过一生,从不晓得巨人为何物。利威尔靠在椅背上,盯着从枫叶罅隙间流淌到地上的破碎阳光,静静听埃尔文讲完,最后说,埃尔文,你说的这些我从来不去想。

他顿了顿,又说:你知道的,我从不后悔。

他对此确实从不后悔。他的人生并不总是有快乐和阳光,但因为遇到这个人,所有不幸和丧失好像都得到了补偿。他也犯过错,知道自己绝非毫无罪孽,当下的生活像是一件上天标错价码的礼物。而他心存侥幸收下这个礼物,时刻准备着为它付出一切代价。

他们又聊起相遇时的年纪。利威尔记得那一年他二十八岁,算不上太年轻。在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这个岁数对于许多人而言已经是一生的长度。因此最初跟随埃尔文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想,太迟了,他们遇见得太迟了,他生命里那么多时光这个人都无法参与,他也无缘参与对方此前的人生。如今他五十六岁,正被岁月的罗网捕获,眼角生出皱纹,青筋凸起的手背上隐隐能看见褐色斑痕。而他和眼前这个人在一起度过的日子,已经超出了对方还未出现在他生命里的那些时间,未来或许还会更长久。

他们从长椅上站起身,继续往回走。经过一个铺满石砖、中心放置着雕塑喷泉的广场时,他们被一群当地的居民认了出来。一个小女孩在大人们的鼓励下快步朝他们跑来,将一束蓝紫色的野花塞到利威尔手中。利威尔认得这些花。从前一起散步时埃尔文告诉过他,它们是矢车菊,花语是遇见和幸福。

他们向这个孩子道谢,看着她在秋日的阳光里逐渐跑远,大红色的蝴蝶结随着步伐上下飞舞。利威尔让埃尔文朝自己转过身,将矢车菊别进他的上衣口袋,又替他整理系在衣领里的波洛领带。埃尔文低头注视他做着这一切,忽然说:利威尔,虽然现在说可能太早了,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这一生没有什么遗憾。

利威尔抬起头,看着埃尔文的眼睛。阳光如同水流,沿着河道般的皱纹汇入埃尔文眼中,在那里聚集成很小的金色光斑。利威尔望着那些光斑,看它们随着每一次眨眼闪烁不定,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时间之外,和过去每一个望向这双眼睛的自己并肩而立。

他就这样望着他。直到那些过去的自己化为虚影,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他这才别开目光,看向广场上一群追逐打闹的孩子和阳光下五彩斑斓的肥皂泡,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很轻地说:

埃尔文,我也和你一样。

 

十四

八十四岁那年的春天,埃尔文·史密斯在自家花园的摇椅上离开人世。

他走得很突然,也很平静。那天是周六,已经是大学教师的尼奥·史密斯趁着休假驱车回到故乡,带一双儿女拜访年迈的双亲。两个孩子在父亲的带领下探索祖父的花园,不时为某个意外发现发出惊呼和大笑。埃尔文像往常一样,在和利威尔散完步后回到家中,又在花园里陪儿孙们待了一会儿,随后坐在摇椅里闭着眼睛晒太阳,听收音机播报近来的要闻。太阳将要落山时,尼奥试图将正在小憩的父亲叫醒,却发现父亲这次是永远睡着了。

他睡得相当安详。夕阳照着他的脸庞,一些温柔的霞光填满了额头与眼角的沟壑,使它们显得似有若无,又将白发重新染成金色。他看起来几乎仍是年轻时的模样,眉目深邃,鼻梁挺拔,仿佛只是在结束某次壁外调查后沉沉睡去,陷入一场漫长的、没有痛苦的旧梦。

埃尔文的葬礼办得并不隆重,却足够热闹。举办遗体告别仪式的那天,许多熟悉或陌生的脸孔出现在礼堂里:曾经的战友及部下,死去士兵的亲属,记者,崇拜者,官员,贵族,甚至还有外国的宾客。近半个世纪过去,这位昔日大名鼎鼎的将领并未被世人遗忘。他们赞扬他的才能与魄力,称颂他在艾尔迪亚的存亡之际力挽狂澜,为高墙中的世界带来真相和新生。他们也敬仰他的无私,说他在权势最盛时隐退,同时从未停止关照从前的部下及逝者的家属。他们还说他是个负责任的知识分子,为历史教科书的编写提供了诸多建议,也曾为调查兵团撰写人物志,竭尽所能让所有献出心脏的士兵被世人铭记。

在这些声音之外,另一些隐秘的声音也在涌动。人们私底下议论,带走利威尔这柄人间利刃,或许是一生公正的埃尔文·史密斯做过的最自私的事。这个过去号称“人类最强”的士兵本可以更有作为,却在壮年选择退役,在乡间度过自己的后半生,不得不说是艾尔迪亚的一大损失。更多人则抱着玩味的心态,想要看看这柄曾经的利刃在失去自己的刀鞘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结果让不少人颇为失望。在葬礼上,利威尔看起来并没有太悲伤。他站在埃尔文的棺木旁,从始至终没有落泪,在其他人致哀时也只是冷淡地点头。除了多出来的皱纹和白发,他同公众记忆里的样子没有太多差别,仍系着雪白的皱裥领巾,微微昂着头,带着点儿倨傲的意味很挺拔地站着,在众人的叹息和哭声里像个彻底的局外人。只是在棺盖即将合上的那一刻,他忽然拨开人群,有些蹒跚地快步上前,将双手撑在棺木两侧,看了一眼里头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整场葬礼上,他对他都只有这沉默的、仓促的一眼。

埃尔文离开后,利威尔的生活没有太多改变。他仍然每天早起,悉心打理花园和菜圃,在午后独自出门散步。大约得益于阿克曼的特殊体质,他的身体硬朗得超乎常人,只是腿脚不如从前灵便。尼奥不放心利威尔在乡间独居,曾试图说服他离开生活了四十多年的旧宅,搬到王都与儿孙们同住,毫不意外遭到臭骂和驱逐。在亲近的人眼中,他渐渐成了一个脾气相当执拗的小老头,气势汹汹捍卫自己的领地,不肯听任何人劝,对认定的事情寸步不让。他年轻时固执,老了也固执。那个人不在了,再也没有谁能妄图改变他的想法。

无事可做的时候,利威尔时常待在书房里,坐在埃尔文从前常用的椅子里给埃尔文写信。信的内容无外乎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权当是写日记打发时间。前天他写:埃尔文,听说韩吉前几天上厕所摔了一跤,幸好她没什么大碍,让那个笨蛋比我更早见到你,我可不答应。昨天他写:埃尔文,最近菜地里进了田鼠,胡萝卜全被啃坏了,这种事真是比便秘还烦人。今天他写:埃尔文,尼奥那个臭小子又跑来跟我吵架,以前就不该喂他吃太饱,现在力气全用来跟我对着干。

他原以为他们在一起生活得足够久,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尽。可是每一天,每一刻,他好像都有新的话想对他说。他把那些信依次叠好,放进抽屉里,不时拿出来翻看,努力记得上面的每一句话——他发现自己的脑子已不如从前好使,许多事总是记不大清。他们的分别来得太突然,彼此都来不及好好告别。他想,倘若埃尔文并未读到他的信,等到再见的那一天,他一定要把每封信的内容告诉埃尔文,就像过去每一次闲聊时那样,分享所有他们未曾共同经历的时光。

根据埃尔文生前的嘱托,他的骨灰被分为三份。一份葬在王都的士兵陵园,与调查兵团的战友同在;一份葬在希干希纳,与前半生追逐的梦想同在;最后一份则交付给利威尔,与陪伴自己后半生的爱人及家人同在。利威尔将他葬在他们从前常去的那座小山丘上。那时他们偶尔会一路向西,穿越原野和一片山毛榉林,爬到山上看日落和星辰。他们曾在那里看到过不少绚烂的晚霞,利威尔确信埃尔文会喜欢这个归宿。

每隔半个月,利威尔都会趁着天气晴朗去看看埃尔文。几十年过去,这里的路比从前要好走许多,由山脚到山顶的小径还修了简易的台阶。他通常要在山顶上坐上一会儿,同埃尔文说说话,直到太阳落山才趁着还算明亮的天色离开。

某天利威尔拄着登山杖,迎着西斜的太阳一路往前走,忽然发现,眼下他所做的事几乎是他大半生的隐喻。他追逐自己的太阳,与太阳分享光芒,又目睹太阳坠入地平线,独自感受日落后的昏沉与凉意。他曾害怕与那个人分别,也曾做过许多煎熬的梦,可当分别真正到来,他的内心非但不痛苦,反而觉得平静。利威尔想,这或许是因为他早已无数次在梦里排演过这样的情形。他们的别离迟到了那么多年,无论梦中还是现实,先离开的人都是埃尔文。那些想念的重量只需压在他一个人肩上,他对此很庆幸。

利威尔并不着急迎接死亡。他从不畏死,但也绝不轻生。在他看来,舍弃这个无数同伴拼尽一切换来的世界,轻贱逝者求而不得的生命,无异于对他们的亵渎和背叛。

只是一些时候,他也会设想自己死后的情形。根据艾尔迪亚的传说,所有死去的灵魂都将乘着小舟渡过一条河流,向彼岸的判官陈述自己的一生。他已经决定,彼时他会告诉判官,利威尔·史密斯拥有无悔的、值得度过的人生。等见到埃尔文,他要把这话同他再说一遍。

到了那时,那个人会对他说些什么呢?

利威尔不知道。他只确信,终有一天,自己会穿越旷野,穿越密林,穿越坟墓,回到那个人身边。他们将再次注视彼此的眼睛,以及那双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将手紧扣在一起,仿佛他们从未分开过。

他会一直等待着。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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