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与羊角面包

打一枪就跑的单机玩家,HE主义者,随缘更新
团兵洁癖不拆不逆。团兵论坛&AO3:Evelyn2022

【团兵】坠入(二)

Summary:844年冬天,利威尔重新学会了亲吻。

前文请戳(一),完整时间线请戳【阅读指南】。本部分一直写到利威尔在调查兵团度过的第一个生日。

拖延症写手终于要开始填坑了。写着写着发现分成两个部分写不完了,还是想把他俩成为老夫老妻前相知相爱的历程写细致一点(结果发现字数多到上中下三个部分也写不完了,真有我的)。这个阶段是比较轻松又拧巴的恋爱故事,利威尔持续小鹿乱撞,两个人从半推半就的双向明恋过渡到没羞没臊的热恋。

*有的同好可能比较喜欢纯爱的灵魂伴侣模式,我写的文利总是黏黏糊糊十分肉麻,大家自行判断一下接受程度hhh节奏仍然非常非常慢,没有中心情节,只有琐碎的互宠日常。

 

正文:

 

你可以放心地

用雪来款待我:

每当我阔步穿过夏天

与那棵桑树肩并肩,

它最年轻的叶子

就尖叫。*


呐,说起来,利威尔,你和埃尔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呢?

利威尔记得,在他加入调查兵团大约三年后,韩吉曾朝他抛出这么个问题。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调查兵团进入一年中的休整期,干部们难得有空聚在一起喝酒打牌。一群人喝到兴头上,不知道是谁提议把赌注换成“真心话”,输牌的人必须如实回答他人提出的问题。

透过同伴们期待又忐忑的眼神,利威尔看得出来,这个问题恐怕是众人怂恿韩吉问的,压在他们心里想必不止一天两天。他扔下手中的纸牌,扫了一眼自己身旁因为醉意已经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埃尔文,又望向火光中一双双亮闪闪的眼,压低声音反问:

“所以,在你们看来,我跟这家伙是在交往?”

“诶?不是交往么?”韩吉瞪大眼睛惊呼,“难不成,你们私底下已经背着我们结婚了?”

“分、分队长!您这样问未免也太失礼了——”一旁的莫布里特当即发出惊恐的叫声,提醒韩吉小心下一刻被扒皮抽筋。

然而斗殴并没有发生。利威尔只是捏起酒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白兰地,陷入短暂的沉思。他倒不打算回避韩吉的问题,可他发现,自己似乎很难给出确切答案。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他和埃尔文的关系究竟算什么,也并不觉得有深究的必要。战友,长官,爱人,这些身份像是不同的酒水掺在同一个杯子里,无论如何也无法从中分离出任何一个。他只能仰头将它们一饮而尽,并对此甘之如饴。

后来利威尔想,如果真的要定义他对埃尔文的感情,那大概是某种比爱情重一些、又比信仰轻一些的东西。他的爱情里有虔诚,信仰里则有爱欲。

 

所以,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利威尔实在记不清。在得到第一个拥抱后,他始终感觉不出来自己和埃尔文的关系有多大改变。在他看来,如果说真有什么变化,无非是平时一起处理公务时身体可以挨得更近,他不必再因为埃尔文近在眼前又无法亲近的体温和气息感到困扰。一天将要结束时,他会容许埃尔文握住他的手或是搂住他的肩膀,两个人就这样靠在一起闲聊一阵。和从前相比,他们的话题并没有什么不同,也从来没有谈论过他们之间多出来的那种也许名为“爱”的东西。

埃尔文一向有睡前阅读的习惯。有时他们会保持着依偎的姿势,借着同一盏油灯安静地一起读书或者看报。看报时还好,至少那些用浅白语句写成的新闻利威尔都能看明白。读到贵族们令人咂舌的八卦事件,他还能用戏谑的语气发表一番议论,好几次甚至逗得埃尔文罕见地大笑出声。

读书的情形就没那么愉快了。埃尔文读书太杂,称得上是博览群书,从天文地理到政治经济,什么都略知一二。而在利威尔看来,那些不说人话的知识性书籍最大的作用就是催眠。埃尔文看书,他也托住下巴跟着看,看着看着眼皮就开始不听使唤,时常在窸窸窣窣的翻书声里靠着埃尔文的肩膀或胸膛昏睡过去。

每到这种时候,埃尔文总会趁机把利威尔挪到最初为他准备的那张单人床上,事后声称良好的睡眠习惯是优秀士兵的必备素养。可不知道为什么,利威尔在那张床上永远睡不安稳,才躺下一两个小时便忍不住要爬起身,回到属于自己的那张木椅上睡觉。

后来的一个深夜,利威尔又一次从床上醒来,打着呵欠迷迷糊糊往椅子的方向走,半途被还没入睡的埃尔文逮了个正着。埃尔文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自己床边坐下,严肃的语气听起来近乎训诫:

“利威尔,我必须提醒你,现在是冬天,你这样会着凉的。最近已经有太多士兵因为感冒无法参加训练,我不希望你也成为其中之一。”

“我又不是那群小鬼,哪有那么容易得病?”利威尔不服气地犟嘴,试图挣脱埃尔文环在他肩头的手臂,“再说了,你也知道,我在床上根本睡不着。要是明天困得半死,跟缺席训练也没什么差别吧?”

“是吗?”埃尔文平静地反问,更用力将他圈到自己身边,表情倒是一本正经,“可是我记得,你上次在这张床上睡得还不错。”

利威尔顿时语塞,嘁了一声把脸撇到一边。旧事重提已经足够让他难为情,埃尔文的下一句话更是让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利威尔,不如这样,你今晚试着在我的床上睡觉吧。”

“……别开玩笑,我为什么要睡你的床?”

几秒钟后,利威尔终于心跳复苏,噌地一下挣脱埃尔文的臂弯。埃尔文却说到做到,当即把身子挪到一边,拍了拍自己身旁尚有余温的床单,语气听起来依旧斩钉截铁,不容抗拒:抗议无效。好了,过来躺下,这是命令。

利威尔仍只是抱着手臂没有动。他的心跳得很快,脑海里浮现出一些荒唐的、或者说旖旎的画面:寒凉的黑夜里,金色的烛光下,他和埃尔文相拥躺在同一张被子底下,埃尔文的下巴抵着他的头顶,他的脸颊贴着埃尔文的胸膛。

这样一些笼罩着金色柔光的幻象转瞬即逝。说话间埃尔文已经利落地起身,帮他把枕头和被子从另一张床挪到自己床上。

显然,埃尔文虽然主动借给他半张床,却并没有要和他共享床上用品的意思,也许是考虑到他的洁癖,也许是觉得他们的关系还没有亲近到可以拥被而眠,也许是二者皆有之。利威尔看着床上并排摆放的两个枕头,总算舒了一口气,却又莫名感到某种类似于失望的情绪。

可恶,我到底在想什么?

利威尔懊恼地想。金色气泡在头顶上噼啪一声破碎,碎裂的声音像是一阵嘲弄的笑声。他在黑暗中捏了捏拳头,觉得自己的脸好像又开始升温了。

要想在地下街混日子,一副刀枪不入的厚脸皮不可或缺。利威尔过去从来不是容易脸红的人,这些天来,他脸红的次数却越来越多。埃尔文·史密斯就是有这么一种本事,即使不说任何话,不做任何事,这个人的存在永远都像日光,哪怕在最寒冷的冬夜也足以炙烤得他脸颊滚烫。一天又一天,系着铃铛的鹿在他心里惊惶奔逃,银白鹿角一下一下撞着他的胸膛。清脆的铃声响在他身体里,搅得他甚至无法安心进入梦乡。

毫不意外,那晚利威尔又没睡好。身下的床单足够干净,不久前他曾亲自为埃尔文清洗并晾晒过,如果仔细去闻,还能隐约嗅到阳光特有的甜香。在地下世界,这样的气味相当稀有,许多人一辈子都未必能闻到一回。利威尔被这珍贵的气味包裹,在被子底下翻过来,又转过去,听见枕边传来埃尔文轻而平稳的鼾声。他借着月光凝视那颗蓬乱的金色脑袋,忍不住要抱怨:这个混蛋,不让别人好好睡觉,自己倒是睡得挺舒服啊。

 

他们的床伴生活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并不是那种令人浮想联翩的火辣模式,就只是后来被米克调侃为“盖着被子手拉手”的纯情关系。最开始的时候,他们甚至用的是两张不同的被子,夜晚两个人并肩躺在各自的堡垒里,与其说是恋人,更像是狱卒和囚徒。

埃尔文相当尽职地扮演着监督者的角色,会在利威尔试图悄悄溜下床时一遍遍攥住他的手腕把他抓回身边,以长官的口吻讲上一通大道理。末了,这位好上级还不忘附送他一番警告:利威尔,这样可不好,你应该也不希望我每天抓着你的手睡觉吧?

混蛋,不要用那种正经的表情说这种不正经的话啊!在不知道第几次挣脱埃尔文的手后,利威尔几乎要咆哮出声了。

虽然不想承认,在同床了不到一周后,利威尔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开始喜欢睡在床上的感觉——准确地说,是喜欢睡在埃尔文身边的感觉。出于某些他也说不清的原因,每当他们两个人私下相处,偶尔埃尔文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得太久,他仍然习惯于回避目光的交汇,正如人无法在白天从容地直视太阳。只有当这个太阳沉入梦境,不再放出那种澄明的、深邃的光亮,他才终于能在黑暗的掩护下靠近他,打量他,肆无忌惮流露所有难以示人的迷恋。

过去利威尔觉得,埃尔文脸上最好看的地方就是眼睛,现在他意识到,即使闭起眼,这张脸仍有许多让他着迷的地方。他喜欢这个人鼻梁硬朗的曲线,喜欢他那即使在睡梦里也微微抿紧的唇,喜欢他不被发蜡拘束时马鬃似的乱糟糟的头发,尤其喜欢那对长而柔软的、简直不该属于中年男人的金色睫毛。多数时候,它们只是在脸颊上投下沉静的阴影,偶尔也会像误入蛛网的蝶,随着陡然急促起来的呼吸不安地抖动。利威尔猜测,埃尔文大约正在做梦,而且梦到的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情。

每到这些时候,他总是忍不住要离埃尔文近些,再近些,好像只要他们的两颗脑袋挨得足够近,他便能够闯进埃尔文的梦,分享那些埃尔文缄口不提的痛苦。据利威尔所知,几乎所有调查兵团成员都有过做噩梦的经历,在一些场合,劫后余生的人们聚在一起,总会叹息着亦或哭泣着谈论自己的梦魇。可他从未听埃尔文跟任何人说起这些,也从未见过任何人对此表示好奇,仿佛埃尔文·史密斯不被噩梦困扰是理所应当的,仿佛这个人即使在梦里也应当像醒着时一样头脑冷静,无坚不摧。

埃尔文·史密斯的梦里都会有些什么呢?要是能知道就好了。要是,能知道的话——

要是能知道那种情报,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虽然时常对韩吉的各类实验设想嗤之以鼻,利威尔也不得不承认,精通一门“埃尔文学”(倘若真有这么一门学问),并不会比精通所谓的“巨人学”有用到哪里去。可他仍想要更懂得他,无论是梦境的内容,睫毛的长度,鞋子的尺码,偏爱的睡姿,说出口的亦或未说出口的,看得见的亦或看不见的,一切的一切他都想知道。

无用的知识,无意义的求知欲,无法解释的迷恋。利威尔又一次烦躁地意识到,人居然可以因为另一个人变得这么无可救药。

 

那些夜晚,利威尔就这样躺在埃尔文身侧,长久地看着他——太久了,久到他几乎忘记自己躺在床上是为了睡觉,最终又以面朝埃尔文的姿势不知不觉睡过去。等到他白天醒来,会发现自己的脑袋恰好抵着埃尔文的肩膀,甚至埋进埃尔文的胸膛。这张床毕竟大不到哪里去,要想让他们在睡梦里也彼此保持距离,实在太难。

某天清晨,大约是在起床号吹响的半个钟前,利威尔恍惚间被枕边的动静惊醒,听见埃尔文朝着他的方向翻了个身,动作又慢又轻。利威尔猜想埃尔文大概刚睡醒没多久,或许又做了糟糕的梦,呼吸听起来不大规律,在他头顶上忽深忽浅地响了好一阵。

尽管已经醒来,埃尔文似乎完全没有起床的意思,就只是面朝他的方向静静躺着,伸手替他掖好滑落肩头的被子。隔着布料和棉花,利威尔听见另一颗心脏在跳动,一下一下清晰有力,跟房间里钟表的声音交错在一起:扑通,嘀嗒,扑通,嘀嗒。

对于一个曾长期生活在黑暗中的人而言,视觉从来不是最重要的感官。尽管看不见埃尔文的脸,只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利威尔仍凭多年来的直觉确定了一件事:埃尔文正盯着他看。

在利威尔过往的生存经验中,这类黑暗中的窥视往往不怀好意,预示着一场抢劫、强/、斗殴甚至杀戮。地下街的人际关系无非是猎人和猎物,他不得不在睡梦中也时刻戒备,手里永远攥紧匕首。他知道埃尔文也是猎人,甚至是他见过的最出色、最危险的那一个,半年多前,他还撞进过这个猎人精心布下的罗网。然而那一刻,在觉察到埃尔文目光的瞬间,他忽然感到一阵近乎狂乱的喜悦。那目光以某种他所熟悉的炽热告诉他,有人或许正遭受着与他同样的折磨。

无可救药的人恐怕不止他一个。

 

为什么我无法直视这个人?

在那些目光闪烁的日子里,利威尔也曾不止一次问自己。后来他想,那大概是由于某种不平等的印象所造成胆怯。在他看来,埃尔文好像永远是游刃有余的——游刃有余地批阅公文,设计阵型,指挥战斗,恐吓贵族,同时游刃有余地在看书时搂住他的肩膀,在床上拉着他的手命令他睡觉。总而言之,在埃尔文眼中,大概没有什么事足以成为困扰,值得花费心力特殊对待。无论身在何处,他可以永远以相同的节奏和表情从容不迫地做好任何事。

在这样的从容面前,利威尔怯于承认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变化。他仍然太习惯用在地下街谋生的那套经验看待事物,害怕受伤亦或受骗,以至于连爱一个人都成了一场强弱相争的角力。于他而言,承认自己无法拥有与埃尔文势均力敌的从容,无异于承认自己的弱势,而他的人生词典里并没有“成为弱者”这样的词条。那双蓝眼睛越是看他,他越是为自己的处境感到不安,越是想要藏起自己无法同对方抗衡的事实。

 

好吧,回到几年后的那个问题: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利威尔觉得自己始终难以给出确切答案。然而他们的目光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有来有往,利威尔倒是多少有些印象。如前所述,他们躺到同一张床上后不久,他在一个清晨后知后觉地发现,埃尔文在醒来后会盯着他看上好一会儿。

这样的事后来又发生了几次,利威尔确信绝非巧合。几年后据埃尔文供述,那时他实在太喜欢利威尔睡着时的样子:不同于平时那种随时都能起身战斗的凌厉架势,就只是像只玩累了的猫那样毫无防备蜷在他身侧,露出黑发底下白皙柔软的耳垂,毛茸茸的脑袋偶尔枕住他的手臂。许多年来头一次,他忽然有了从此不必经受痛苦的错觉,忍不住想要在一天刚开始时好好看看身旁这个人,以此短暂地抓住那本不该属于他的、也许可以被称为“幸福”的滋味。

彼时利威尔并不知晓埃尔文的心情,却能从埃尔文的所作所为里欣喜地辨认出自己。什么样的人会为了偷看另一个人连觉也不好好睡?但凡是个头脑清醒的正常人,大约都做不出这样莫名其妙的怪事吧。

某天也是类似的时刻,类似的情形,利威尔又一次在天亮以前觉察到埃尔文的目光。黑暗中他听见埃尔文的鼻息,那些温热的气流吹得他前额上的头发都像春草一样颤动,让他的皮肤生出又凉又暖的痒意,连心也跟着痒了起来。这回他没再装睡,大着胆子直接睁开惺忪的睡眼,用不太高兴的语气质问:喂,埃尔文……你既然早就醒了,干嘛还赖着不起床?

由于刚睡醒,他的声音仿佛是从梦里发出的,语气与其说是质问,听起来更像嘟嘟囔囔的嗔怪。话说到一半,他甚至没忍住捂着嘴打了个呵欠,一个句子硬是拆成两句,杀伤力顿时锐减大半。

偷看被逮了个正着,埃尔文显然有些措手不及,慌乱中低低“唔”了一声,向床的另一侧退去,同他拉开一小段距离。利威尔还来不及为自己终于扳回一局而得意,埃尔文的嘴角已经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露出利威尔熟悉至极的那种淡然笑意。

“你一直睡得浅,我怕一起床就把你吵醒了。”埃尔文面不改色地解释,顺手从一旁的衣帽架取下衬衫递给他,“怎么样,昨晚睡得还好吗?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

“啊,睡得还不赖。要不是有个奇怪的家伙大清早就盯着我看,我本来还想多睡几分钟。”

利威尔不客气地回敬,接过衬衫从床上坐起身,把脸转到一旁准备换衣服。从前为了随时应对各种突发状况,他连坐在椅子上睡觉也穿着马甲和立领衬衫,直到和埃尔文住到一起才有了穿睡衣的习惯。他抓住棉布睡衣的下摆迅速扯过头顶,打算把它从头上褪下来,埃尔文好巧不巧在这个时候接话:

“抱歉。如果对你造成困扰,以后我会注意一些。不过,利威尔,比起这个,你不觉得晚上早点睡觉更重要吗?”

“哈?你突然说什么呢?”

利威尔愣了愣,停住手头脱衣服的动作。那件皱巴巴的睡衣恰好罩住他的脸,领口箍着他的脖颈。在他身后,埃尔文轻声笑了一下,继续补充说:

“我是说,如果你想看我,白天随时都可以,不必非得等到熄灯以后。”

“……!”

有那么一瞬间,利威尔几乎要感谢蒙在他头上的睡衣了。谢天谢地,埃尔文没能看到他脸上恼羞成怒的精彩表情。夜深时的注视,被舍弃的眠梦,不可救药的迷恋,一切的一切都同清晨形成镜子般的对称——他知道了,他肯定早就什么都知道了!这个金毛混蛋!

 

埃尔文究竟是什么时候觉察他的窥视的?利威尔已经不愿细究这类问题了。自尊和好胜心已经将他最初的不安变为了不甘。他逐渐意识到,要想在这场古怪的战役里摆脱被动,不再狼狈,唯一的办法便是变得和埃尔文一样坦率。他要向埃尔文也向自己证明,他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那样的眼神、态度、说话的口吻、对另一个人的迷恋以及吸引力,埃尔文能拥有的他全都有。

利威尔开始尝试长久地直视埃尔文,以一种明目张胆的、简直带了点儿攻击性的方式直视他。他想用目光拷打出他的秘密,戳破他的坚硬外壳,逼出那个躲藏在他们心里的共同幽灵。他叫不出这幽灵的名字,可他知道它在那里,而只有埃尔文能将它的名字告诉他。

埃尔文显然觉察了他的变化,起初有些惊讶,很快便表现得乐在其中。每当他主动注视埃尔文,埃尔文总是以眼睛回应眼睛,尽可能不错过每一个同他对视的机会。

多数时候,这样的对视发生在房间里,他们像往常一样并肩坐在暖色调的火光下,一起处理琐碎的公务或阅读同一本书。有时利威尔会指着纸张上的一串文字询问埃尔文:这个季度分队的开支是不是太大?这个阵型安排明年还要接着用吗?在平原上怎么通过天色判断天气的变化?为什么这个老头在书里说君主其实也是个巨人?*

问这些问题时,他总是微微昂起头,逼迫自己望进埃尔文的双眼,同时不要在埃尔文注视他时像从前那样落荒而逃。埃尔文也低下头回答他,眼神总是很温和,而且从容——是那种无需向任何人证明任何事的从容。于是一次又一次,利威尔在那片深蓝里看见自己的倒影,那么熨帖、清楚、自然而然,仿佛他原本就是那里的一部分,以至于此后他很难再想象出这双眼睛里没有他时的样子。

另一些时候,他们在房间以外的地方注视彼此。在训练场上,埃尔文要关注的事太多,他们并非时刻待在一起。面对必须独自完成的训练任务,利威尔向来一丝不苟,每次都能迅速抛下杂念,以疾风骤雨般的速度投入行动。而一旦从行动中抽身,他总会下意识地用目光在人群里寻找埃尔文,即使他们半个小时前才见过面,而他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打算跟这个人说。

在他和埃尔文之间,始终有一条无形的细线,每隔一段时间,利威尔都要扯一扯它,感受绳子另一头传来的每一丝细微震颤。埃尔文在哪?在做什么?跟谁说话?有什么事他能帮得上忙的吗?——训练的间隙里,他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这实在是很奇妙的体验,因为对方的存在,自己的身体好像由一个分裂为两个,所知所感也扩大了一倍。

利威尔猜测,埃尔文想必偶尔也会以相同的方式感受他的一切。起初这只是他的直觉,后来的某一天,他终于确证了这一点。那天他提前完成了讨伐训练的目标数量,倚着一棵光秃秃的榆树短暂休息,没费什么功夫便瞧见了正在训练场栅栏旁给其他士兵解答疑惑的埃尔文。

那是冬日里一个晴朗的、寒冷的午后,北风不时呼啸着刮过凋敝的草地和树林。这并不是适合训练的天气,士兵们在半空中逆风前行总是格外吃力,一不留神就要撞上树枝,或是因为固定器脱钩摔落在地。在他们身后,银灰色的钢索将湛蓝的天空裁切成无数几何状的碎片。利威尔盯着支离破碎的晴空看了一会儿,回过神再去看埃尔文,发现埃尔文已经结束了同士兵的对话,正骑着白马沿训练场的栅栏缓慢移动,仰头扫视寒风中努力控制前进方向的士兵。

埃尔文是在观察士兵们的表现吗?又或者在找他?那时利威尔对此还没有十足把握。鬼使神差地,他将自己藏到榆树粗壮的树干后,故意不让埃尔文看见他,同时偷偷观察埃尔文的一举一动。

不出他所料,埃尔文不止在巡视,显然也在找人。那种漫不经心的扫视逐渐变成了东张西望,而且望得多少有点急切的意思。连那匹白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不宁的心绪,甩着脑袋打了几个响鼻,茫然地原地转了两三圈。又一个士兵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时,埃尔文叫住恰好经过的米克,向他说了些什么。利威尔从埃尔文的口型里隐约辨认出其中一句话:你看到利威尔了吗?

又起风了。天地间响起巨大的轰鸣声,一些沙粒和泥土被卷到空中。利威尔终于从树干后现身,穿过阳光下令人目眩的金色尘埃与枯黄的杂草,慢慢朝埃尔文走去。他注意到埃尔文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了,看来那些顽固的发蜡终究抵挡不住狂风的摧折。

埃尔文很快也看到了他。目光相遇的瞬间,埃尔文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

“利威尔,你去哪了?”

距离彼此只有两米远时,埃尔文跳下马背走到利威尔跟前,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担忧。这样的担忧让利威尔不自在——对他这种能力出众的人而言,战场上只有他担心别人的份,向来轮不到别人担心他。他心里生出暖意,脸上却冷,只是熟练地用粗鄙之语搪塞:

“嘁,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啊。我这个时间不在训练场,难道还能跑到哪里憋大便吗?”

“今天的风太大,看来训练要提前结束了。”埃尔文看了一眼树下抱着膝盖哀嚎的士兵,目光重新落回利威尔身上,“你怎么这么快就落地了?没有受伤吧?”

当然是因为我的任务早就完成了,这种程度的训练本来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吧——利威尔本来想这么嘲讽。

然而他的注意力被埃尔文的刘海吸引了。柔软的金发垂落下来,像一团流动的金云似的随风飘拂,几乎要遮住埃尔文注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隔着翻飞的尘土,正温柔地、专注地望着他,仿佛那一刻世上没有任何人和事比他更重要。

下一刻,更重要的事就来了:夏迪斯发射了象征训练结束的信号弹,催促分队长们尽快召集分散在树林各处的队员。埃尔文又吩咐了利威尔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眼睛很快看向士兵们集合的方向,攥住缰绳便要上马离开,利威尔则在他动身前一秒猛地抓住他的胳膊。

“喂,等一下。头低下来一点。”

埃尔文愣了一下。尽管仍在状况外,他还是从善如流地停住动作,朝利威尔微微俯下身,轻声问:“嗯?怎么了?”

“你头发乱了。”利威尔回答,“顶着这副尊容对别人发号施令,也不怕被取笑啊,埃尔文分队长。”

利威尔说着直接伸出双手,替埃尔文将杂乱的刘海重新拢到发际两侧。

过后利威尔意识到,这个举动相当暧昧。他们的脸挨得很近,近得他能闻到埃尔文头顶上发蜡的气味,看清每一根睫毛底下纤细的阴影。埃尔文也惊讶于他突如其来的亲昵,只是顺从地、有点僵硬地站立,保持弓着身子的姿势,任由他拨弄那两撮不听话的头发。埃尔文的白马很高大,恰好能遮住他们的身影,像山峦那样将他们与周遭的风声人声隔绝开来,他们得以短暂地陷进一种唐突的温情里。

究竟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做?利威尔早就忘记当时的心情了。或许那也是出于某种奇怪的好胜心吧。如果埃尔文可以坦率地关心他,那么他也要证明自己可以同样坦率地关心对方,正如埃尔文望向他时,他也可以毫不心虚地望回去。如果埃尔文会因为他的关心发愣,正如他会因为埃尔文从容的调情失态,那就再好不过了——看吧,现在我们有什么不同?你不也因为我变得奇怪了吗?

“爱”是什么东西,利威尔始终没兴趣知道,那时他只是不甘示弱,想在这段关系里夺回一些主动权。只有当他将这一切视为他与埃尔文间的较量,他才能够心安理得地面对那种他从不熟悉也不信任的情感,并将它以确切的行动表达出来。可事实是,当埃尔文用那种关切的眼神注视他,他很难不回报对方超出眼神之外的东西,这与其说是胜负欲,不如说是一种本能。

返回军营的路上,他们在夕阳下并肩策马而行,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埃尔文的头发后来还是被风吹乱了,利威尔免不了嘲笑一番发蜡的无用。而利威尔记得,就在那天晚上,在那个属于他们的房间,在发蜡残存的气味和肥皂的清香里,他第一次吻了埃尔文。

 

一切都发生得毫无征兆。那晚利威尔洗完热水澡,穿过雾气走出浴室,看到等待洗澡的埃尔文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阅读一本书。

泛黄的书页,拗口的书名,一看就是那种他绝对提不起兴趣的理论书。利威尔坐到埃尔文身旁,一面用毛巾擦拭头发一面低头去看书页,看了一会儿便要移开目光,抬头打量埃尔文被火光映照的侧脸。每次到了阅读时间,在埃尔文那张因为深思熟虑而总是显得有些肃然的脸上,利威尔时常能看到一丝与年龄不相符的孩子气的专注。

不知道就去主动了解,这不正是我们调查兵团吗?

在分队的会议上,埃尔文不时会对部下们这么说。而在“主动了解”这件事情上,没人能做得比他更好。对于这个残酷的世界,无论墙内还是墙外,埃尔文似乎始终抱有某种求知的意愿。这使他从不满足于已经懂得的一切,无休无止地阅读,无休无止地前进,如同一个天真顽固的孩子,妄图获得世间所有问题的答案。

此后的日子里,利威尔长久地困惑于埃尔文身上那些他难以看清的东西,直到很多年后他才明白,答案其实在很早以前就昭然若揭。可惜当那个男孩坐在他面前时,他所能注意到的只是那张属于成年人的脸。

那晚利威尔坐在埃尔文身旁,安静地注视了好一会儿埃尔文的侧脸,下巴不知不觉抵到埃尔文肩膀上,发梢滴落的水珠打湿了埃尔文的衬衫。他已经不再避讳直视埃尔文,甚至能在对方面前坦荡地流露自己的痴迷。本来还在专心看书的埃尔文大约被他不加掩饰的目光扰乱了思绪,扭过头来朝他看了一眼。

砰。

根本来不及防备,他们的鼻子撞到了一起,发出一声闷响。两个人的呼吸陡然交汇,轻微的痛意让他们同时别开脸,又同时揉了揉发疼的鼻梁。这场面实在有些滑稽,利威尔一时没忍住,揉着鼻子很轻地笑出了声。

后来利威尔意识到,自从失去法兰和伊莎贝尔,他已经太久没在人前笑过了,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在埃尔文面前露出真正的笑容。那时他为埃尔文的一言一行着迷,很多时候却低估了自己的举动对埃尔文的影响。他根本不知道这样一个笑容有多大的魔力,大到埃尔文登时愣住,理智也抛诸脑后。在利威尔觉察气氛变得古怪以前,埃尔文忽然放下书,扶住他湿漉漉的后颈,低下头给了他一个吻。

这并不是恋人间那种情意绵绵的吻,不过是将嘴唇印上他隐隐作痛的鼻梁,安抚似的轻轻啄了一下,又轻轻离开——太轻了,轻得像是那里飘落一粒尘埃,又在他反应过来以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起消失掉的还有埃尔文的从容。这个吻草草结束后,埃尔文同他腾出距离,手仍然停留在他颈侧,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困惑的神情,似乎正试图弄清楚眼下发生的一切。蓝眼睛看着他,却又穿透他的身体,向某个根本不存在的虚空之处茫然地寻求答案:怎么回事?我做了什么?向一个笑容屈服了吗?

利威尔原本以为自己会感到受了冒犯。在他的记忆里,上一个用嘴唇这样触碰他脸颊的人还是母亲。奇怪的是,那一刻他居然获得了一种取胜般的快感。那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在埃尔文面前彻底掌握主动,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上潜藏的可能性:他根本不必刻意做任何事,就可以让这个一贯理性的男人听凭感性的操纵。

所以,我是不同的吧。利威尔听见一个声音在心里骄傲地自语。所以,让你忍不住偷看又担心,还露出这样的表情,那样的人,只能是我——

所有言语在这一刻都无效了。利威尔看着埃尔文,突然伸手揪住他的衣领,仰起脸将自己的嘴唇凑上去,坚决地、同时也相当轻快地在埃尔文鼻梁上也落下一个吻。

那之后大概有整整一分钟,他们只是凝视火光里彼此昏黄的脸庞,没有说任何话。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声响,他们的心跳与呼吸,还有利威尔发梢的水珠摔碎在地板上的声音。埃尔文微微睁大眼睛,表情由困惑变为讶异,又由讶异变为欣喜,最终无声地笑了起来。

“混蛋,你笑什么?”

利威尔忍不住问。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埃尔文脸上露出这样的笑意,不是游刃有余的,也不为掩饰任何东西,就只是毫无保留地流露最纯粹的喜悦。埃尔文继续笑着,用拇指轻轻抚过他的嘴角,也低声问:“那么,利威尔,你呢?你又为什么笑?”

利威尔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也在微笑,可他根本说不清这一切究竟有什么好笑的。也许是因为埃尔文在笑吧,每次看到这个人快乐,他也情不自禁要跟着快乐。他们一面无法自制地勾起嘴角,一面默契地贴近对方的上半身,让鼻尖和鼻尖重新抵到一起。

很快两个人都意识到,这样做反而让嘴唇的活动变得格外艰难。埃尔文的鼻梁很高,当他们面对面拉近距离,利威尔的鼻子被挤得几乎透不过气。他们只得分别微微倾斜脑袋,让鼻梁能够错开,不至于再次磕碰到一起。找到合适的角度后,他们急不可耐地凑近再凑近,试探着让嘴唇贴上嘴唇。

在他们有些着急的动作间,埃尔文腿上的旧书滑落到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蓦地分开刚刚贴到一起的嘴唇,下一秒又因为这样的一惊一乍轻声发笑。等笑声平息后,他们又一次屏住呼吸靠近对方,终于认真对待起这个真真正正的初吻。

利威尔搂紧埃尔文的脖颈,让他们的嘴唇轻轻摩擦,动作既热切又笨拙,甚至因为紧张而颤抖。埃尔文的嘴唇看起来很冷,也有点儿苍白,分明的轮廓有种刀锋一样锐利的质感。真正吻上去时,利威尔发现它其实柔软得惊人,以至于让他联想到阳光下的棉被,鲜嫩的花瓣,又或者刚刚出炉的金色面包。他眯起眼睛,几乎是有点贪婪地吻着它,回想它在人前说话或下命令时冷淡而庄重的模样。现在它只属于他了,它的柔软,温暖,笑起来时弯曲的弧度,一切的秘密都只有他知道。

只有我,只能是我,只属于我。

光是想到这些字眼,利威尔便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心跳快得像是心脏在痉挛。他将嘴唇从埃尔文嘴唇上挪开,继续探索埃尔文的下巴、脸颊、眉心、额头,在那些他注视过无数次的地方印下一个又一个轻盈的吻。我的!我的!我的!霸道的小人在他心里高声叫嚷。与此同时,埃尔文的手也从他的后颈一路滑落,隔着睡衣箍住他的腰。

他们最终不得不停下来——埃尔文笑着提醒利威尔,要是再不停下来,他们恐怕都要感冒了。利威尔忘了擦头发,从第一个吻开始,恼人的水珠便滴滴答答掉个不停。他们的上衣都被打湿了,两个人狼狈得像是刚从河里爬上来,唇边还都挂着傻气的、意犹未尽的笑意。而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离开过那条河流。它有一个人尽皆知的俗气名字:爱河。

 

那天晚上,利威尔重新学会了亲吻——许多年前,在母亲还活着的时候,他曾经时常做这件事。每天睡前,母亲都会把咿呀学语的他搂在怀里,让他用亲吻来辨认五官的位置。鼻子在哪呢?嘴巴在哪呢?眉毛在哪呢?答对啦,利威尔真是聪明的好孩子!

后来母亲就不再让他吻她了。在病痛的折磨下,那张被他一遍遍吻过的脸日渐消瘦,甚至开始溃烂。愿意光顾的客人越来越少,有时他们不得不将一块巴掌大的馊面包分三天吃完。再后来,面包也没有了,记忆中美丽的母亲变成了一具不会说话的冰冷躯体,单薄的骨架被半透明的皮肉包裹着,唯一的倾慕者是聒噪的绿头苍蝇。

而在那个夜晚过后,他终于又可以亲吻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了:一个男人,健康,强壮,身体里有使不完的力气。每天睡前例行的阅读时间,他都要钻进埃尔文有力的臂弯,以童年熟知的那种方式吻他,用嘴唇去感受埃尔文确凿无疑的存在。这里是额头,这里是鼻子,这里是左脸,这里是嘴巴——它们组合在一起,就是埃尔文·史密斯。调查兵团的埃尔文·史密斯。他的埃尔文·史密斯。

起初利威尔并不觉得这样的吻有什么问题,后来他发现,和他相比,埃尔文似乎表现得过于拘束了。他逐渐成了占据主动的那个人,或者说,埃尔文主动把主动权让给了他。当他们断断续续用嘴唇触碰彼此时,埃尔文的眼睛不时会打量他的表情,似乎试图判断他更喜欢被亲吻什么地方,哪里又是不准踏足的禁区。埃尔文的手则永远轻轻搭在他腰间,或是小心托住他的脸颊,仿佛他的头颅是一个昂贵的玻璃球,随时都可能摔碎。

利威尔对埃尔文的分神和拘束有些不高兴,有一回忍不住在埃尔文吻他时皱起眉头。埃尔文将这个细微的动作看在眼里,随即迅速挪开贴在他脸颊上的嘴唇,向后缩了缩身子,眼里露出一些沉默的歉意。这莫名其妙的反应让利威尔更加不悦,在埃尔文下巴上轻轻咬了一口,小声抱怨:埃尔文分队长,要是总是这样,你不如去亲你的书吧。

利威尔感觉得出来,这样的拘束与其说是木讷,不如说是克制。如果埃尔文愿意,他是可以变得富有侵略性的,就像过去许多次所做的那样波澜不惊地占据主动。既然如此,埃尔文为什么不这么做?难道是有什么顾虑吗?

 

这些问题并没有困扰利威尔太长时间。那之后一个有月光的夜晚,他到公共露台上收回此前晾在那里的衣物,听见露台的角落里传出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和笑声。

这样的事过去时有发生,利威尔不用看也知道,一定又是某对恋人正趁着夜深人静你侬我侬。这么做的人通常都是住集体宿舍的年轻士兵,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又苦于没有独立的生活空间,闲暇之余免不了要耐不住相思之苦暗中幽会。深夜的露台月光如水,抬头就能看见寥落的星辰,除了有点儿冷,作为幽会地点实在是不错的选择。

虽然没有偷听别人讲话的爱好,在收拾衣服的过程中,利威尔还是无意间听到了几句只言片语:等我成为副队长,就能有自己的房间……到时候,你可以来找我……

哦?还真是了不起的梦想啊。

利威尔在心里调侃,同时尽可能放轻动作,不搅扰这对恋人的亲昵私语。自从和埃尔文之间更进一步,他发现自己好像越来越能理解这些年轻人的狂热。他将衣服和床单草草叠好放进装东西用的木盆,正打算转身离开,角落里的说话声突然停住了——并不是那种话题结束的自然中断,而是被什么东西猛然堵上,以至于后半句话都囫囵着咽回了喉咙里。

利威尔很快就明白他们俩为什么不说话。很显然,他们的嘴都被另一张嘴吻住了。作为一个最近在这方面颇有经验的人(——利威尔自认为),他原本并不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必要,接下去的声响却让他有点吃惊。他听见破碎的喘息和轻笑,以及某种类似于咂嘴的黏糊糊的声音,似乎是舌头在口腔里缓慢地搅动,又或者舌头跟舌头缠到一起。

利威尔抱着木盆站在月光里,盯着自己脚下灰色的影子发愣。直到那时他才记起来,世上还有另一种吻。过去他曾许多次见过这样的吻。在嘎吱作响的木床上,在昏暗的小巷,在吵闹的娼丨馆,一具可悲的肉体紧贴着另一具可悲的肉体,用舌头交换唾液和气味,妄图从中获得一点儿精神上的欢愉。

可哪有什么欢愉可言呢?出生在那样一个悲惨世界,跟随便什么人干着这种勾当,接吻所能得到的不过是肉欲的满足,就连“被爱”的幻觉也不被任何人需要。

因而在利威尔的理解里,接吻不过是皮肉交易的一部分,不仅虚伪,而且恶心。当他亲吻埃尔文时,他没有哪怕一刻想起这种不洁的吻。那种孩子一样稚拙的吻,是他记忆里唯一称得上美好的吻,也是他唯一能够给予埃尔文的吻。

那么,埃尔文是怎么想的?利威尔发现,他好像把一切都想得太理所应当了。月光照不到的寒冷角落里,两个年轻人仍在忘我地、不顾体面地亲热,不时说上几句让人酸掉牙的情话,全然没有觉察他这个意外闯入的偷听者。或许在那些自幼生活在地上的人眼里,接吻的意味是不一样的,在埃尔文眼里也是如此。

如果真是那样,埃尔文为什么从不那么对待他,哪怕只是一次?

利威尔就这样心绪不宁地回了房间。埃尔文恰好洗完澡,他们一起将木盆里的东西分门别类塞回衣柜。忙完这一切,利威尔主动凑上前,在埃尔文的嘴角上啾了一下。埃尔文握住他的肩膀正要回吻,却被他的问句打断了:埃尔文,你觉得我像现在这么亲你,够了吗?

“啊,什么?”

埃尔文明显没反应过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将私事摆在明面上讨论,此前他们只是自然而然凭着本能行事,对待亲吻和拥抱如同对待吃饭和呼吸。

利威尔有些不自在。他并不想表现得对这些细枝末节太过在意,可他仍然想要知道埃尔文的真实想法。他抓住埃尔文放在他肩头的手,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我是想问,你希望我怎么亲你?”

“……都好。”短暂的沉默后,埃尔文只是这么回答。

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并不让利威尔满意。他蹙起眉,避开埃尔文逼近的嘴唇,不依不饶地追问:“‘都好’是什么意思?”

埃尔文笑了笑。他低下头,将那个没能顺利着陆的吻印在利威尔鬓角附近,在他耳边解释:

“我的意思是,都可以。只要是你喜欢的方式就好。”

 

利威尔没有再追问那个问题的答案,但他已经隐隐有了自己的判断。埃尔文似乎一直在迁就他,允许他保留不成熟的吻技,因为那是“你喜欢的方式”。他也不难猜到埃尔文这样迁就他的原因:作为他的室友,埃尔文必定比谁都清楚他对洁净的执着,于是认为这样的吻是出于洁癖的偏好,干脆直接放弃了跟他接吻的念头。

可谁说埃尔文就不想要呢?埃尔文分明渴求更多,却又担心自己的渴求会惹他不快。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小心翼翼的触碰,让他想起刚刚认识伊莎贝尔的情形。那时少女一天天把受伤的鸟儿捧在掌心里,总爱说些傻乎乎的话:我能摸摸你吗?我是不是把你捏得太紧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给你准备的食物呀?

利威尔很高兴,也不太高兴。他觉得自己低估了埃尔文对他的心意,而他对埃尔文的心意又被对方低估了。这个男人居然不愿相信,再偏执的洁癖也是可以为了珍视的人改变的。他免不了在心里抱怨:真是的,这个自作主张的混蛋,明明我愿意为你做的,并不比你愿意为我做的少。明明如果是你想要的话,那样的吻,我也可以做到——

所以,边界大概就是这么一点点消失的吧。先是允许用舌头接吻,然后是允许用手相互抚慰,再然后是允许用****。真是奇怪,一旦面对这个人,所有过去觉得不可理喻的事都变得顺理成章,好像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是无法忍受的。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那个冬天,在意识到埃尔文或许更想要另一种吻后,困扰利威尔的问题就变成了“怎样用不那么刻意的方式让这家伙知道,接吻对我来说也是可以的”。而没过多久,他就迎来了最好的时机。十二月二十五日,他二十八岁生日的清晨,埃尔文在洗漱后吻了吻他的额头,笑眯眯地祝他生日快乐,又问他愿不愿意接受邀请,跟他一起去托洛斯特区的一家高档饭店吃晚餐。

用年轻人的时髦话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约会”了。在此之前,他们也曾趁着休息日一起到市场上闲逛,像这样郑重其事地共进晚餐还是头一次。那晚利威尔特意穿了为这种场合准备的黑色礼服,连领巾都照着当时贵族的流行做法别上了镀金胸针。埃尔文则不解风情地提醒:利威尔,你真的不打算多穿点?这样会感冒的。

利威尔只当埃尔文的话是耳旁风,前脚才踏出军营,他就有点儿后悔了。那晚的空气比平时要更冷冽,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微苦气息,在去饭店的马车上,他只好有意无意往埃尔文身上靠,把手偷偷藏进埃尔文的大衣口袋里。好在饭店设有壁炉,又有杜松子酒和牛排烤鸡一类的热菜,酒足饭饱后倒也不觉得冷。

埃尔文的酒量并不算好。为了不那么快喝醉,他喜欢让侍者在杜松子酒里兑一些柠檬汁和糖浆,把它们调制成一种好看的浅金色,再一小口一小口啜饮下肚。利威尔对于这种麻烦的饮酒方式则嗤之以鼻:小鬼才喝那种酸酸甜甜的东西,你这点酒量,还真是对不起你的这副块头啊。

利威尔一向喜欢喝没有任何杂质的烈酒,尤其是在冬天——这大约也是地下街留给他的诸多生活习惯之一。他在十来岁的年纪便学会了喝酒,于他而言,在那些最寒冷的冬夜,一瓶烈酒的御寒效果有时比一堆柴火要好得多。身体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时,只有用烈酒灼烧食道和肠胃,他才能确证躯体的存在,获得一点“活着”的实感。

那晚他却没有喝太多酒。他已经不再需要它们,也许未来都不再需要了。埃尔文就坐在他对面,脸颊因为微醺染上酡红。他把一杯特意调过的酒水推到利威尔面前,带着有点委屈的笑容哄他:可我觉得味道很不错,你真的不想尝尝吗?餐盘散发出幽柔的银光,摇曳的烛火在他们周围连绵成亮黄的烟雾,埃尔文的指尖有意无意抚过利威尔的手背,在那里留下一丝暖意。那么轻、那么轻的温暖,竟让他生出错觉,觉得它足以抵抗一整个冬天的寒意。

 

用过晚餐后,他们在街上散了会儿步。根据某个宗教的说法,那天是救世主的诞生日,不少信徒都在家中庆贺节日,街道冷冷清清,只是偶尔有马车辚辚驶过。也就是在那天夜里,利威尔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雪。惨白的路灯映照着满地新雪,使得它们散发出柔和的、晶亮的碎光,他和埃尔文从雪上走过,脚底传来窸窣声响,像是漫步在无边的银河上,聆听星辰碰撞的声音。

尽管不想表现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鬼,利威尔还是忍不住摊开掌心,试图接住从天而降的那些又白又冷的小东西。而就像所有美好又易碎的事物一样,它们一瞬间便在他掌心里融化,存在过的唯一证明只是一滩冰凉的水渍。一旁的埃尔文刻意放缓步子,陪他慢慢走在雪中,嘴里兀自说着一些和雪有关的故事。

埃尔文告诉利威尔,在玛利亚之墙最北端的山区,及腰深的积雪可以整整一个冬天不化。为数不多的猎户冬天终日围坐在火炉边,聊天、唱歌、跳舞,杯子里总有热酒可喝。孤独在那个世界是最可怕的东西,独自喝醉的人一旦摔倒在地,很容易被积雪掩埋,尸骨直到春天雪化时才能被发现。而他幼时读到的一本书里说,越过玛利亚之墙一路向北,在世界的尽头,可以看到传说中的冰之大地。那里终年白雪皑皑,一年中一半的时间,太阳总是高悬于天,世界被日光照得雪亮,连夜晚都会是彻底的纯白。

太阳和积雪长久并存,世上真的有那种地方?

利威尔心想,低头看着掌心里亮闪闪的雪水。他并不总能明白埃尔文说的话,但永远习惯于认真去听。他正打算问些什么,才张开嘴,冷不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埃尔文见状立即解下自己的围巾,不由分说就往他脖子上套。

这种长官式的强硬关心让利威尔一贯不爽。他免不了要抗议,埃尔文照旧驳回,两个人又是一番无意义的争执:都说了,我不是小鬼,你用不着这样;不行,大人也会感冒;我不是说过吗,我上一次感冒还是三年前;利威尔,这是命——

“令”字还没说出口,埃尔文忽然停下系围巾的动作。他朝利威尔弓下身子,把脸凑到围巾前,不无惊喜地小声示意:快看这里。

利威尔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望下去。小小的、晶莹剔透的雪花,沾在柔软的米白色围巾上。或许是围巾表层的温度不高,它并没有马上融化,利威尔于是头一次看清它规整的六条棱角。那种堪称完美的对称,玻璃一样的质感,繁复华美的花纹,精妙得如同神明的手笔,恐怕连人类最好的工匠都无法复刻。

很漂亮吧?埃尔文问,声音放得很轻,好像那片雪花是什么容易被人吓跑的小动物。利威尔睁大眼睛点点头,努力屏住呼吸。他们面对面站着,脑袋不约而同压得越来越低,像两个蹲在路边看蚂蚁的小男孩那样好奇而专注。

下一刻,仿佛是初吻情形的重现,他们的额头抵在一起,结结实实撞了一下。不知道是谁发出吃痛的嘶声,呼出一团温热的、带着酒气的白雾。那朵雪花就这样在他们眼皮底下消失了,这回甚至连水渍也没留下。

啊……不见了。

利威尔怔怔地想,并没有太惆怅。他早就对失去习以为常。埃尔文却像是担心他会真的难过,一边替他系围巾一边宽慰他,过了今晚,雪应该就能积起来,到处都能找到这样的雪花。那样的语气,简直是在安慰一个失去玩具的孩子,以至于某个瞬间利威尔几乎忘记自己真正的年龄。

可他毕竟不是孩子了——在这样的时刻,他急于用一个成年人式的吻证明这一点。他在雪中仰起头,踮起脚尖揽住埃尔文的脖子,用嘴唇碰了碰埃尔文冰凉的嘴唇,试探着伸出舌尖,在那里轻而缓慢地舔了几下。

做着这一切时,利威尔难免忐忑,心跳声快得和初吻时不相上下。他期待埃尔文的反应,却无法确定自己能不能把这件事办好。万一他忍不住犯恶心怎么办?要是他直接吐在埃尔文嘴里,他们之间算是彻底完了。他总不能在那之后打晕埃尔文强行让对方忘记这件事吧?

出乎他的意料,埃尔文的嘴唇居然是甜的,仍然残存着柠檬汁和糖浆的味道。他试图给埃尔文一个大人的吻,现在反而更像是个受宠溺的孩子,在失去玩具后被塞了一颗冰凉的金色糖果作为补偿。他顿时雀跃起来,大着胆子让舌头往更深处探索。而给他糖果的人捧住他的脸,顺着他的力道慢慢俯下身,嘴唇仍然蚌壳似的紧紧抿在一起,似乎拿不准主意究竟该怎么回应那根莽撞又热情的舌头。

“混蛋,你在等什么?为什么还不伸舌头?”

漫长的等待后,利威尔终于不耐烦地催促。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埃尔文的脸在路灯下居然难得地显出浅淡的红,沾着雪的金色睫毛也局促地扑闪不停。

“利威尔,你是不是喝醉了?”

酒量居然被人质疑,利威尔简直要气得发笑了。他的好酒量在地下街是出了名的,这么些年来,只有他灌倒别人的时候,哪里轮得到他先喝醉。他双手抓住埃尔文的领口,更用力将他拉扯向自己,几乎是贴着他的嘴唇低语:

“我看喝醉的是你吧。你这酒鬼,已经醉得连人话都听不懂了吗?”

“我只是怕你会不喜欢。”埃尔文回答,“你真的希望我那么做?”

“少废话。”利威尔威胁说,在他嘴唇上挑衅似的又舔了一下,“再给你一次机会。快点,舌头伸出来。”

 

这就是他们第一次接吻的情形。漫天细雪飘荡在他们身旁,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他们一个踮着脚,一个弯着腰,依偎着对方因为紧张而绷直的身体,各自分开嘴唇,让舌头一点点闯进从未涉足的陌生疆域。

舌尖刚刚碰到一起,濡湿又光滑的新奇触感就让利威尔打了个激灵。这丝震颤显然又被埃尔文捕捉到了,那截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舌头犹疑着就要往后退。而利威尔不给它逃跑的机会,用自己的舌头将它缠紧了,逮住了,相当坚定地卷着它往自己的领地走。

看,这里是嘴唇,这里是虎牙,这里是上颚——利威尔的舌头引着埃尔文的舌头,事无巨细地介绍自己栖身的巢穴。这一刻,舌头被剥夺了声音,舌与舌的交互是一种无声的语言,一种只有相爱之人才懂得的语言。别走,别走,吻我吧。我喜欢这样。你也喜欢,不是吗?

渐渐地,金色睫毛不再扑闪了,像找到玫瑰的蝴蝶那样安静地垂下双翼,降落在花瓣中央,翅膀上还积着糖霜一样的雪。与此同时,利威尔感觉到埃尔文的舌头在他的鼓动下变得越来越大胆。它试探着舔舐他的上牙床,又用舌尖抵住他的上颚,缓慢、轻柔地朝他的舌头压了下来。

这是一根雄辩的舌头,利威尔曾许多次见过它在人前大出风头的模样。现在它又变成他熟悉的样子了,那么灵活,有力,从容不迫。直到确认他的渴求与顺从全都发自本心,它才终于带着压倒性的气势将他的舌头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他们的舌头在牙齿与嘴唇之间翻滚又追逐,利威尔第一次知道,舌头居然和手或脚一样,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也能施展出一套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

辛辣的酒精,柠檬的香气,凛冽的夜雪,围巾上埃尔文的体温。利威尔闭起眼,认真感受此刻的一切,发出一声快乐的叹息。远处的教堂传来信徒的颂歌,歌声飘浮在城市上空。颂词里一些神圣字眼随着雪花坠落,融化在他们发烫的脸颊上。

爱。喜乐。永恒。生命。纯白的水雾从交缠的唇齿间升起,金与黑的发丝淹没冰冷的手指。在持续不断的眩晕中,利威尔看到旋转着的金色漩涡,漩涡深处跳跃着雪亮的圆形光斑,像是传说中白夜里永不坠落的太阳。

然后利威尔意识到,光斑是埃尔文的眼睛。有马车朝他们驶来,车上依稀传来尘世的笑语。他们如梦初醒般睁开双眼,有些慌乱地分开交叠的嘴唇,左右环顾着寻找藏身之所——埃尔文在托洛斯特区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还没有做好以这种方式被流言议论的准备。

匆忙中利威尔牵住埃尔文的手,以过去在地下街逃避宪兵追捕的身手往某个方向跑去,拉着他躲进两栋房屋间路灯照不见的阴影。慌不择路一头钻进黑暗后,利威尔转过身,猛地扑进埃尔文的怀抱,把脸贴在温暖的胸膛前,在他心脏附近发出轻不可闻的笑声。他们是某种罪行的共犯,陪审团是漫天雪花,罪名是爱与快乐。

他们的嘴唇在黑暗中再次贴到一起。这一次是埃尔文主动捏住利威尔的下巴,低下头来用舌头捕获他震颤的笑声。埃尔文也在发笑,他们的笑声在舌头的嬉闹间变成了一首调子滑稽的二重唱。借着夜色的掩护,他们将刚刚学会的事情认真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不断勘探舌头上下左右前后行动的边界。

而雪一直下着,不停、不停地下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终于还是适可而止了。因为一直仰头或低头,他们的脖子都开始作痛,嘴唇也隐隐有发肿的不详征兆。漫长的吻让他们呼吸困难,连气息都有点乱,一开口说话都是不连贯的句子。然而这种时候,语言已经不重要,他们有了比那更好的东西。

返回兵团的路上,他们没有说太多话,只是始终让身体紧挨在一起,以至于他们落在雪地上的影子看起来像某种拥有两个头、四只手、四条腿的怪物。在一些古老传说里,那才是人类最初的模样,唯有寻找到遗失在世间的另一半身体,人类才能重归于某种原始的完满。

他们是使对方完满的那个人吗?

利威尔很少关心这类形而上的问题。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从那以后,他们不仅能用声音交谈,还能用真正的吻诉说语言无法诉说的事。未来他们还会更加懂得对方,越是懂得,或许越是无法分离。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们彼此联结,他对此深信不疑。

 

- TBC -

这部分是不太重要的过渡篇,利慢慢坚定对文的感情。之前写史密斯夫夫的时候就写过雪中亲亲,这里又写了一次。我不信官方那个著名的雪景图里他们什么都没发生!

*开头的诗歌是保罗·策兰的《你可以放心地》。“君主是巨人”是霍布斯《利维坦》里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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