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与羊角面包

打一枪就跑的单机玩家,HE主义者,随缘更新
团兵洁癖不拆不逆。团兵论坛&AO3:Evelyn2022

【团兵】纯真博物馆

*原著向,利威尔中心,些许意识流,全文1.4w+。大战结束后,仍在兵团生活的利威尔睹物思人,在埃尔文房间里回忆二人相识相知的时光。

 

正文:

 

“他不在了,他活过的任何时光都像是失落的珍宝。”

                    ——《波斯少年》

 

……博物馆?利威尔问。

博物馆。

领头的年轻人重复道,冲利威尔露出一个笑容。他笑得明媚,两排牙齿在阳光下洁白耀亮,一看便是如今被称为“战后一代”的那类新兵——从没见过真正的巨人,不懂使用传统的可替换刀刃,对一切甚嚣尘上的政治口号抱有某种天真的狂热。

这是战争结束后某个春日的早晨,利威尔背对会议室的落地窗,捏着茶杯坐在轮椅里,听几个年轻人兴高采烈地讲起名为“博物馆”的新鲜事物。此次他们的来意很明确:劝说利威尔将几件埃尔文的私人物品送到王都,作为文物摆放在即将竣工的历史博物馆里。“没有埃尔文团长,就没有今天的艾尔迪亚,所有人都应当铭记他所做的一切”——他们不厌其烦地同他说起诸如此类的大话。而为了让世人记住英雄,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英雄存在过的痕迹收藏在博物馆里,随时供人瞻仰。哪怕只是一封留存着埃尔文笔迹的书信,一本埃尔文读过的书,都足以让后来者窥见英雄昔日的英姿。

利威尔呷了几口红茶,将茶杯放回桌面的杯托。几个年轻人眨巴着眼睛,注视他的一举一动,紧张而不无兴奋地等待他的回答。如今在调查兵团,利威尔是唯一拥有埃尔文房间钥匙的人,任何人若想从中取走什么东西,首先要征得利威尔的许可。

透过周围年轻人的目光,利威尔无比鲜明地意识到,某种改变正在发生。满脸朝气的小鬼们低头看着他,眼神是倾慕的、惊叹的,也是疏离的,像是在阅读一则来自遥远年代的神话传说,观察一个辉煌而无用的古旧文物。敌国林立的新世界里,人们更需要精明的谋略者来权衡利弊,而非在黑暗中一往无前的勇士。“人类最强”这一人间利刃早已不是他们心尖上最明亮的光。或许早晚有一天,这柄利刃也将沾满尘土,连同埃尔文的遗物一起被锁进博物馆制成时代标本。

那种东西有什么可看的?你们几个有这个闲工夫啰嗦,怎么不去好好练枪?

谈话的最后,利威尔对小鬼们这么说。他说这话时语气不善,被疤痕横穿的脸庞几乎显得有点儿凶狠,显然收到了理想的效果。利威尔看着小鬼们落荒而逃的背影,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红茶,暗自庆幸自己如今只有一只眼,没让小鬼们看清他眼底的心虚。让那些曾经和埃尔文朝夕相处的物品变成某种公共记忆,摆放在玻璃柜子里被随便什么人的目光打量,以此肆意想象出某个被称为“埃尔文”的埃尔文,利威尔发现自己对此仍然无法接受。

这天不是扫除日,然而大约受了小鬼们的感染,利威尔忽然想到埃尔文房间里看看。干部的单人房间在兵舍最高层,抵达那里需要先爬一段长长的楼梯,低层楼梯两旁则是普通士兵的集体宿舍。正值午后的训练时间,绝大多数房间此刻都门窗紧锁,空无一人。在经过一扇扇紧闭着的、因为年代久远而油漆斑驳的红色木门时,利威尔忽然意识到,这栋兵舍里的大部分房间他都曾亲自打扫过。

与其说是打扫,不如说是清理——前者驱逐的对象不过是灰尘和污秽,后者则将房间主人存在过的痕迹也一并清除。根据调查兵团不成文的惯例,一个士兵牺牲后,士兵的室友或关系最为亲密的同伴将承担起为其整理遗物的职责。而在过去那些大大小小的战斗中,士兵和受托的伙伴同时丧生的事时有发生。每到此时,整理房间的担子便落到利威尔一个人肩头,因他对清洁最为擅长,也因他最受士兵们的信任和爱戴。

于是,在过去的十多年间,利威尔不得不一次次推开陌生的房门,将所有物品分门别类归置好,塞进大小不一的木箱,隔天转交给前来领取遗物的士兵家属,以一种娴熟的镇静面对声嘶力竭的哭泣或谩骂。最初的一两年,利威尔会试图说些什么,诸如抱歉、谢谢、为某人感到骄傲、人类终将胜利。当他意识到这些字眼事实上不被任何人需要,他渐渐学会了沉默,任庞大的沉默栖息在他和悲痛的家属之间,如一只永远置身事外的黑色猫头鹰。

许多秘密总是在清理房间的过程中被发现。它们有时是一封不及寄出的书信,有时是书页边角一处不起眼的涂鸦,有时则是衣柜里一件显然尺码不同的衬衫,领口上绣着另一个士兵的姓名缩写。日子一长,利威尔几乎养成了一套处理秘密的经验,懂得如何不动声色地隐匿一段私情存在过的证据,也知道如何适时地让一些未曾出口的声音被人听见。士兵们渐渐知道士兵长擅长替死者料理秘密,好心的家伙在壁外调查前甚至会在房间里留下字条,向他交代哪些遗物值得珍视,哪些东西需要隐藏。字条的最后,他们总是不忘写道:士兵长,谢谢您,谢谢您所做的一切。

谢谢您。

谢谢他什么呢?

利威尔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领受这样的感激。他曾试图清楚地记住这些房间里出现过的每一张脸孔,却发觉一切总是徒劳。当死亡成了一个定时降临的节日,疲惫的士兵甚至没有思念故人的余裕。有时他们蓦然想起某个不复存在的姓名,最终只是愧疚地发现,对方的一切如同画在沙滩上的一张脸,早已被时间的潮水冲刷得面目模糊。每个房间空下来后,总有新的人和事将它填满——新的脸孔,新的笑声,新的秘密,还有新的死亡。

记不得多少次,利威尔在巡视兵舍时经过那些重新变得热闹起来的房间,时常困惑于记忆中的某张脸孔是否当真存在过。也记不得多少次,他将房间里的物品逐一清空,擦拭床、桌子、衣柜、窗户,直到所有家具焕然一新,仿佛它们从未被任何人所拥有。做着这一切时,利威尔感到一种罪恶:一种与遗忘共谋的罪恶。他抹去这些士兵存在过的痕迹,像是拂去桌面上的一粒尘埃,抚平床单上一道多余的褶皱。而苍白的墙壁和天花板以某种凝重的神色环绕他,推挤他,提醒他记住、记住、记住,不要遗忘,永远不要遗忘。

为了不遗忘,利威尔在清理房间时总会私自留下一些士兵的物品。它们通常是一个自由之翼的徽章,一支羽毛笔,一粒不起眼的纽扣,一个小小的木雕。他将这些东西装在同一个匣子里,偶尔取出来打量,回想曾经触碰过它们的那些面孔。漫长的黑夜里,利威尔守着匣子,如同渔人从幽暗的时间之海中打捞起记忆的蚌珠。那些珠子总是闪烁着濡湿的、黯淡的微光,其中的人影往往模糊不定。无论利威尔多么努力,能够抓住的永远只是几道摇摇晃晃的残影。

在利威尔记忆中,埃尔文从未替任何人收拾遗物。一来他总是太忙,兵团里多得是比这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应对;二来恐怕没有一个士兵会将他视为“最亲密的同伴”——与他同时入伍的战友在他成为团长前早已死伤殆尽,能亲密到直接称呼他为“埃尔文”的人屈指可数。士兵们向埃尔文要求许多东西,要求他强大、精明、勇敢,却从不要求他的爱。爱意味着差别,一旦存在爱,必定有“爱”和“不爱”、“很爱”和“不那么爱”的区分。所有人都清楚,感情用事的指挥官不值得信任。他们宁愿自己的团长冷酷绝情,无爱无恨,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也绝不期待从他眼里看到爱。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政变发生前的某个夜晚,利威尔从山中木屋回到军营,向埃尔文汇报艾伦巨人化的试验成果。汇报结束后,他决定连夜收拾米克的房间,将遗物转交给米克年迈的双亲——根据米克从前的意愿,这件事本该由纳纳巴来完成,无奈他们二人都遇上了“最糟糕的结果”。利威尔料理一切时,埃尔文罕见地提出要帮忙,他们于是在米克的房间里从深夜一直忙活到天亮。

那一晚,埃尔文主动同利威尔聊起了许多训练兵时期的往事。他告诉利威尔二十多年前他和米克还是舍友时的生活,谈起宿舍窗台上探头探脑偷食的麻雀,谈起他、米克、奈尔常去的那家酒馆,谈起不苟言笑的教官,还有三人喝酒晚归被教官彻夜罚站的糗事。他说米克的好鼻子在那时就出了名,总能准确无误猜出某人夜半鬼混的细节,所有顽劣的家伙都生怕早晨在食堂里遇上他,畏惧他更甚于畏惧教官。

埃尔文谈论房间的主人,仿佛谈论多年未见的朋友,不时望着某件少年时见过的旧物,露出怀念的笑意。利威尔并不插话,只是沉默着听,在絮絮叨叨的话音里隐约望见自己的命运。将要天亮时,他把最后一个箱子装满,抱到房间门外。当他再次走进房间,发现埃尔文垂着头坐在椅子里,用手扶住额头,定定盯着地砖上第一缕晨曦的光亮。

利威尔走到埃尔文跟前,单膝跪在他身边,抬头望着他的眼睛。不被期待去爱任何人的调查兵团团长坐在时光的废墟中,目睹少年时代与当下的纽带被旧友的死一刀斩断。在埃尔文眼里,利威尔看到某种孩子般的迷惘——一个丧失了过去、被时间的河流抛弃在孤岛之上的金发孩子。利威尔忍不住抚摸埃尔文生出胡茬的下巴,扳住他的后脑,将他们的额头轻轻抵在一起。埃尔文则握住利威尔的手腕,拉着他坐到自己腿上,伸手环抱住他的腰。

他们在逐渐明亮起来的日光里亲吻。在亲吻的间隙里,利威尔又一次听到遗忘降临的声音。那是只迷路的蛾,天亮后找不到离开的出口,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绝望地扑腾。它扰乱他们的思绪,将和故人有关的记忆笼罩在如雾般的灰白双翼下,直至一切都变得朦胧不清。利威尔竭力逃避它的追逐,逃进独臂的怀抱里,逃进埃尔文的气息和体温之间。这并非他们第一次失去同伴,也绝不是最后一次。利威尔不知道日后自己是否也会记不得米克,正如他记不得从前那些房间里的面孔。他只是更用力地搂紧埃尔文的脖子,将下巴抵在埃尔文肩头,一字一句很轻地说:

埃尔文,无论发生什么,我会记得你。

几年后,利威尔站在埃尔文房间门口,忽然想起这句话,觉得它或许是他对埃尔文说过的最接近情话的一句话。在他们过去拥有的那个世界里,所有看似坚固的诺言都脆薄如纸。他们从来都不自由,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拼尽所有也看不清世界的实质。而在这样的不自由之下,他们仍然拥有有限的自由。身体、性命、乃至外部世界的一切,什么都由不得自己,什么都抓不住;唯有思想、信念、还有身体里的这颗心,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一个人,可以由着自我的意愿任意摆布。当利威尔说他会记住埃尔文,他已经动用了自己全部的自由去许诺。如今他依然动用这自由去铭记,去想念。

去爱。

 

玛利亚夺还战结束后,埃尔文的房间并没有像大部分士兵的房间那样,因为失去主人而面临被清空的命运。那时兵团有太多房间需要清理,太多家属需要接待,利威尔终日忙得不可开交,也就无暇顾及没有亲人过问的埃尔文。等到最忙碌的一阵结束,利威尔和韩吉都默契地不曾提及清理的事,埃尔文的房间于是就这么留存了下来,像是某种侥幸留存的历史遗迹。

它很快成了只属于利威尔一个人的遗迹。时至今日,以一己之力打扫埃尔文的房间,对于利威尔而言已经成了一件颇为吃力的事。尽管如此,他仍然近乎执拗地拒绝一切来自年轻人的帮助,也拒绝那些好奇窥探的眼睛。

事实上,即使每周都要来房间里打扫一次,利威尔停留的时间从不长久。他知道,埃尔文的房间里藏着一个被人们称为“过去”的幽灵。这幽灵穿着袜子,在房间里悄无声息地四处走动,隐藏在挂满白衬衫的衣柜里,隐藏在埃尔文摞成小山的藏书里,也隐藏在那瓶早已干涸的剃须膏中。利威尔不愿承认,他惧怕这个幽灵,惧怕在无意间被它扼住喉咙,拖入漩涡,如被海妖溺死在海底的水手。

因此他一进门便拉开窗帘,让房间被午后的阳光填满,仿佛只要这样做,狡猾的幽灵便无处藏身。阳光流过书桌、书柜、衣柜和木床,最终回到他的肩头。所有东西都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羽毛笔搁在笔筒里;书本摆在书柜中;分队长时期的印章因为不再有用,被当成镇纸压住一摞信纸;一双拖鞋和一双黑色皮鞋被并排放好,匍匐在铺着地毯的木床旁。

一切都和五年前并无二致。

五年前,利威尔处理完所有事务,终于有闲暇替埃尔文打扫房间,这才发现,自己事实上并不需要费心做任何事。埃尔文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没有一样物品需要挪动,也没有什么秘密需要他帮忙掩藏。五年的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事,却无法入侵这个房间一分一毫。在这里,时间是凝滞的,像是灰尘凝滞在无人留意的墙角里。房间的主人似乎只是到王都出了趟差,用不了几天,羽毛笔的笔尖又将重新沾染墨水,在叠放得齐齐整整的信纸上留下新的字迹。

利威尔走到临窗的书桌旁,拉开椅子,在上面坐下。他坐着发了会儿愣,随后仔细调整坐姿,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是记忆中这张椅子的主人。他挺直脊背,手掌搁在微微分开的膝盖上,以这个正襟危坐的姿势望向左手边的另一张椅子。许多年前,他曾坐在那张椅子上,默不作声回望埃尔文的眼睛。

利威尔,你能选择留下,我很高兴。

那个时候,埃尔文总是重复这句话。那时玛利亚之墙尚未陷落,埃尔文还是分队长,而利威尔刚刚加入埃尔文的小队,他们以惊人的速度变得形影不离。埃尔文毫不掩饰对利威尔的器重,在军营里随时将他带在身边,甚至于在训练结束后仍要抽空同他坐在这张书桌前,教给他成为合格的士兵所必须的一切。他教他如何看懂作战地形图,如何分辨巨人的种类,如何节约瓦斯的用量,同时避免被巨人所伤。

偶尔埃尔文也谈论更抽象的东西,比如调查兵团的使命,又比如个人命运同人类命运的关联。多数时候,总是埃尔文一个人在说话,利威尔则把手臂随意搭在椅背上,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倾听。有时讲到一半,埃尔文会忽然停住话音,看着利威尔的眼睛,微笑着询问:利威尔,你又是怎么看呢?

埃尔文发问时,上半身总是不由自主越过椅子的扶手,以一种真诚畅谈的姿态朝利威尔倾来。利威尔望见那双蓝眼睛里倒映出暖黄的火光,也望见浆洗得发白的、仍然散发着肥皂清香的衬衫领口。从那清香里利威尔觉察到,埃尔文分明已经洗过澡,却仍然特意换上平时训练和办公时穿的衬衫。木床被埃尔文的肩膀挡在身后,也挡住所有私密的联想。利威尔于是只记得那衬衫的白——干净、柔软的白,白得像是所有故事的开端,无悲也无喜,只等着被人涂抹上记忆的油彩。

 

埃尔文的书桌有三个抽屉,因为太久没被使用,拉动时发出一阵滞涩的嘎吱声响。左边抽屉里是埃尔文就任团长后所有壁外调查的报告书,中间抽屉是私人信件和读书笔记,右边抽屉则装着利威尔以士兵长身份撰写并提交给埃尔文的文书,每一张开头都用一本正经的口吻写着“致埃尔文·史密斯阁下”。

利威尔忍不住嗤笑,将这些文书取出,按照顺序逐一翻看。最上面的一沓,字迹是相当工整的印刷体。继续往下,翻到最后几份,一个个字母渐渐都像喝醉了酒,歪歪斜斜扭作一团。最底下的一张,字写得实在不比刚学会握笔的孩童好上多少,字与字隔得很开,像是拼尽全力抗拒连缀成句子的命运。文书最后的落款下标注着日期,时间是845年10月2日。

利威尔还记得它。那是他亲手撰写的第一份文书,内容和利威尔班的组建相关。那时他刚成为士兵长不久,某天在干部会议上,他向埃尔文提起选拔士兵组成精锐战队的设想。会议结束后,他们和往常一样一同到食堂吃晚饭。吃到一半时,埃尔文忽然对他说:利威尔,把你的想法整理一下,提交一份详细的报告给我吧。

利威尔用叉子把一块土豆送进嘴里,蹙起眉头。此前他从没撰写过任何文书,也知道自己的字实在没法看,对于一切和文字相关的工作都抱有天然的抗拒。他试图拒绝,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官僚主义陈词滥调的厌恶。而埃尔文态度坚决,声称处理文书同样是士兵长的重要职责。

利威尔,这是命令。

晚饭的最后,埃尔文这么说。在埃尔文的要求下,从那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利威尔每天晚上都不得不抽出空闲,协助埃尔文处理白天来不及完成的公务,同时尝试以得体的书面语言表达个人想法。无数个夜晚,埃尔文将大大小小的油灯全部点亮。昏黄的灯火如融化的焦糖,在房间里缓慢流动,有一种甜蜜的、温软的质感,将坐在灯下的他们包裹其中。窗外响起风声,军旗飒飒作响的声音,一两个醉酒士兵放肆的大笑,以及军营外马车驶过时的辚辚声响。而他们在小小一方空间里共处,彼此挨得很近,两个人安安静静,谁也不出声音。

感到无聊的时候,利威尔会把羽毛笔搁下,用手托住下巴,注视一会儿埃尔文笔端溢出的文字。那些字和埃尔文本人一样,周正,果决,尚未干透的墨迹在灯火下闪闪发亮,一笔一划都藏着锋芒。

他也注视埃尔文写字的右手。它从宽松的睡衣袖口探出,捏着笔杆的拇指和食指时常沾上星星点点的墨水,手掌摊开时,掌心上可以看到一道有些狰狞的褐色疤痕——那是一年前利威尔亲手留下的印记。一些时候,为了不弄脏衣物,埃尔文会把睡衣袖口卷到手肘,利威尔于是得以注视他肌肉均匀、覆盖着淡金色汗毛的上臂。因为终日掩藏在衬衫之下,手臂上的那片皮肤几乎称得上白皙,与暴露在日光中的小麦色手背边界分明。

利威尔注视着这一切,注视埃尔文身上他熟悉或陌生的事物,为每一个新的发现感到意味不明的欢喜。有时这样的注视持续得太久,埃尔文会忽然抬起头,朝利威尔看上一眼。火光在他脸上投下睫毛的金色影子,落在眼睑下方,将那双蓝眼睛里的情绪也遮蔽在阴影之中。因此利威尔从未真正懂得埃尔文眼神的意味,不知道那眼神是鼓励他的注视,亦或提醒他适可而止,是不经意的一瞥,亦或早已留意他的目光,却只是沉默着纵容。

那时利威尔并不为此感到沮丧。埃尔文眼睛里有许多东西他无法看清,而他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并认为理所应当。他迅速将目光移开,落回到纸张上,在那些扭打成一团的文字之间寻找目光的栖身之所。直到有一次,埃尔文在他移开目光前突然用左手覆盖他的右手,将手指从他指缝间穿过,随后慢慢收紧,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利威尔——

利威尔这才如梦初醒,却并不去看埃尔文亮得惊人的眼睛,而是诧异地看着埃尔文的手。他并非诧异于埃尔文的行为本身。他只是诧异于埃尔文的手如此之大,以至于自己的手竟显得这样小,被对方握住时几乎像是孩子的手。他更诧异于他们的手分明差距悬殊,却如同两个叠在一起的汤匙,扣合得严丝合缝,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握紧彼此。埃尔文的温度从利威尔手背上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掌心上一丝微弱的跳动,仿佛那个位置也生着一颗心,而埃尔文要将自己的心脏亲手塞到他手中。

 

埃尔文房间进门左手边是一个书柜,很高,最高处几乎能抵着天花板。书柜一共五层,每层都摆满了书。书和书亲密无间挨在一起,没有半点空隙,生怕给爱啃纸张的蠹鱼留下可乘之机。

书柜旁的墙角同样堆着几摞书。利威尔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书堆旁,随手抽出一本翻了翻。那是埃尔文训练兵时期用过的巨人学课本,封面已经脱落,书页摊开后散发出樟脑叶和油墨混杂在一起的沉郁气味。在一堆字迹工整的批注中,利威尔看到了一个很小的涂鸦,可以辨认出画的是某个士兵提着砍刀,骄傲地踩在已经倒地的巨人身上。涂鸦之下用红色笔墨写了一行小字,或许是落笔时太激动,最后一笔洇开一大团墨水,把下一页的纸张都给染红了:

我们会胜利!我们会胜利!士兵们,怒吼吧!

喔?埃尔文·史密斯也有“那种时候”啊。

利威尔盯着那团墨迹,几乎是要发笑了。他把左手食指按在上面,很轻地摩挲着,仿佛那是一团血肉,还能摸到许多年前的脉搏与体温。窗外的训练场阳光明媚,一群士兵正围观几个新兵切磋格斗术,不时发出热烈的叫嚷。利威尔循声走到窗边,在人群中看到一个满脸兴奋的金发小鬼,眉心缀着晶亮的汗水,眼睛里倒映着天空,连眼白都是淡淡的蓝。再一看,那小鬼却没了踪迹,不知又跑到哪里去凑热闹。

要想成为合格的兵团领袖,眼睛绝不能只盯着作战图纸和财务报表,埃尔文始终这么认为。他并非那类空有蛮力与激情的将领。在战场上,他时常兵行险着,有种赌徒式的不计后果的狠劲。而在内心深处,他仍然保留着受过文雅教育的读书人特有的细腻心性。无论公务有多繁忙,他每天都会抽出至少半个钟看报或读书,了解墙内时局的变化,或纯粹为了增长见识。他读书很杂,历史、政治、地理、经济,可谓无所不包。一旦有闲暇外出,时常能从某间书铺带回来一两本中意的书。

这些书过去曾给利威尔定期的清洁工作带来不小的麻烦。譬如擦地的时候,他不得不先把地上半人高的书全部抱上书桌,又在擦桌子时搬到别处。为了防止受潮或生虫,趁着天气晴好,他还要将它们搬到露台上见见阳光。这样一来二去,平白多花了许多时间和力气。

埃尔文后来觉察了利威尔的难处,在他做扫除时偶尔会抽空帮忙,做些擦擦洗洗的简单工作。而在利威尔看来,埃尔文多数时候只是越帮越忙。他似乎永远分不清哪块抹布该用来擦地,哪块又该拿来擦窗。一张书桌擦了两三遍,缝隙里还能瞧见零星的墨迹和尘埃。

有时利威尔实在无法忍受,会板着脸把抹布从埃尔文手中夺回,说埃尔文,你要真愿意帮忙,以后就少买点书。埃尔文只好抱歉地微笑,低下头来亲亲他的额头,或是主动给他泡一杯红茶。下次出门,照旧买书不误,只不过不再堂而皇之揣在怀里,而是藏在装公文的牛皮纸袋中。

利威尔并不怎么喜欢书。他幼时识字晚,那个曾抚养他一段时间、与他有着相同姓氏的男人崇拜暴力,告诉他识字的唯一用途不过是看懂收据和欠条,以免上当吃亏。他在读书方面没什么经验,早年完整读过的书无非是几本地下街的三流小说。后来待在埃尔文身边,每天耳濡目染,始终没能培养起对阅读的兴趣。

尽管如此,利威尔却并不排斥帮埃尔文整理藏书。他时常在清扫房间时顺手翻看埃尔文的书,不时能有新发现。在某本教科书中,他曾翻出过埃尔文上课时写给奈尔的小纸条,两个人先是议论要不要提醒教官擦掉嘴边的面包屑,接着商量晚上去哪家酒馆喝酒最好。以调查兵团为原型的冒险小说,扉页上写着“我要加入调查兵团”之类的响亮口号,底下有铅笔画的自由之翼,或许是画了许多遍都不成模样,只能一次又一次用橡皮擦掉,留下一团重重叠叠的灰色印记。没有封面的旧诗集里则夹着淡黄色干花制成的书签,用已经褪色的红缎带系着,书签背面不无骄傲地写着花朵的由来:827年,与81期同伴参加巨木森林训练演习,获第一名,特此留念。

利威尔饶有兴致地翻阅这些书,像是翻山越岭,穿行在时光的遗迹间。每个残垣断壁里都藏着一个埃尔文——稚嫩的,顽皮的,冒失的,不同面孔的埃尔文。他隔着自己未曾参与过的漫长光阴,凝望他们的面庞。这是很新奇的体验,通过了解另一个人的过去,他感到自己好像重新认识了对方,同时也重新认识塑造了自己和对方的整个世界。

某个休息日的午后,利威尔在打扫的空闲里坐在木桌前翻书,埃尔文恰好回房间取东西,路过他身后时将手臂撑在椅背上,问他怎么忽然想要看书。利威尔扭过头去,仰面看着埃尔文的脸,看见不同的面孔影影绰绰,同现实中的那张脸彼此交叠。他于是感到一种近乎快乐的情绪,仿佛同时拥有眼前这个人的过去与当下,少有地主动揪住埃尔文的波洛领带,在他的嘴角上落下一个轻快的吻。

 

利威尔在木床的边沿坐下。

床单平铺在床上,没有一丝褶皱和污渍,像是暴雪后无人踏足的旷野。表面上看,这张床单同调查兵团所有士兵的床单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有利威尔知道,这是他到王都出差时特意替埃尔文挑的生活用品,质地比军营里普通的配给品要柔软许多。在这张床上度过最初几个夜晚后,利威尔发现埃尔文和他一样,夜里总是睡不大安稳。他思来想去,总觉得是因为床垫太硬,床单又太粗糙。后来不等埃尔文同意,他就把所有床上用品更换了一番,权当是送给埃尔文的生日礼物。

利威尔记得,那次埃尔文什么都没觉察出来。尽管他在当天晚上多次提醒埃尔文,他为他准备了礼物,然而直到这份礼物被揉乱、弄脏,不得不在第二天早上扔进脏衣篮里重新清洗,埃尔文仍然没有发现他说的礼物究竟是什么。将要起床时,利威尔才终于揭晓谜底,同时不无气恼地揶揄,说某个忙得不可开交的混蛋连床变舒服了都没发现,活该一辈子忙忙碌碌。埃尔文于是少见地大笑起来,说谢谢你了,利威尔,又用鼻尖蹭了蹭利威尔的后颈,以一种温和的力道将他整个揽进怀里,仿佛他才是那个礼物——一个太过珍贵的礼物,珍贵得令人无法承受。

利威尔很庆幸,床没有记忆和生命,否则他日若有人把耳朵贴在床上,一定能听到铺天盖地的私语。这私语关乎两个男人,关乎黑夜、汗水、疼痛、愉悦。事实上,这一刻利威尔就听到它了。当他把手指按在枕头上时,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他的指尖扩散开来,向他的头脑游移。在一片私语中,利威尔听到了自己。

准确地说,是和埃尔文对视的他自己。他们面对面躺在床上,仔细观察对方的身体,仿佛眼前这个人是世上唯一存在的人类,而他们必须在对方身上找寻自己同为人类的证据。他们把掌心贴在一起,观察对方手指的长度、肩膀的宽度、某颗痣的形状和大小、膝盖弯曲时大腿与小腿形成的角度、脊背绷直时肩胛骨和腰身连成的线条。然后,正如孩童要做功课以巩固全新的亦或旧有的知识,他们需要更多地触碰对方,以此记住目之所及的一切。

触碰往往从亲吻开始。利威尔记得,和埃尔文接吻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埃尔文有很挺拔的鼻梁,这使他们中的一个人在接吻时不得不微微歪着头,否则他们俩的鼻子只能撞在一起,连呼吸都成问题。为此利威尔时常要弄不清,究竟是亲吻时的眩晕让自己眼中的世界倾斜,还是被迫歪成扭曲角度的脖子造成了这一切。然而这个问题很快就变得不再重要。他被拖拽着坠入漩涡深处,新的眩晕取代了原有的眩晕。

在一切结束后那种昏昏欲睡、大汗淋漓的状态里,他们会容许自己陷入短暂的慵懒情绪中,使彼此的手臂交缠,或是并肩躺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一会儿话。低沉的、有些沙哑的声音如同雨后云朵,漂浮在房间的天花板上,游离在潮湿的身体之外。一些时候,利威尔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正在开口说话,连思想都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他们的谈话总是漫无边际。在利威尔的要求下,埃尔文时常会谈起自己成为士兵以前的生活。它们无外乎是些寻常的生活琐碎,比如小时候养猫的经历,和母亲一起做树莓果酱,在田埂里发现书本中提到的罕见植物,第一次同家人在王都游玩的见闻。某个冬日的深夜,那个早已没有听众的故事就是这样被埃尔文和盘托出。故事里有聪明而怯懦的父亲,充满求知欲却愚蠢至极的孩子,还有一个看起来极为荒谬的猜想,这猜想最终将一个家庭彻底毁灭。埃尔文以平静的口吻讲述这一切,仿佛讲述一桩道听途说的家庭悲剧。而利威尔一如既往安静地听,在被子下轻轻握住埃尔文有些发凉的手。

偶尔他们也谈论未来,但从不多说。在调查兵团,“未来”是个太奢侈的字眼。和多数士兵一样,他们宁愿同它保持那种触不可及的距离,仿佛只要永远不提起它、想到它,某天不得不失去它时,他们便不会因为无法拥有它而痛苦。而在这样一些时刻,利威尔会纵容自己使用“到时候”、“有一天”一类自觉傻气的词语,谈论红茶的种类、杯子的质地、房间窗帘的颜色。埃尔文则通常会谈论故乡的老房子,谈起将来如何修缮杂草丛生的花园,如何将蠹鱼从堆满旧书的藏书室里彻底驱逐。

一开始,他们口中的“未来”彼此分离,然而不知不觉中,两个“未来”的边界逐渐模糊,如同两个肥皂泡合而为一,成了同一个世界——一个晶莹的、易碎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于是,在那个想象的世界里,藏书室时常萦绕着红茶的清香,白瓷茶杯被搁在花园的石桌上,而拉开利威尔亲自挑选的天鹅绒窗帘,可以看见花园里沾着露水的月季和茉莉花。

他们认识得太迟。许多次这样的谈话后,利威尔忍不住要设想其他的相识方式,以及其他时刻的埃尔文。譬如他们都还是孩子,从地下街逃出来的他抢走埃尔文手里的面包,金发的小男孩在阳光下嚎啕大哭,追在他身后跑个不停;又或者埃尔文还是训练兵,在地下街迷失方向,被他蛮横地夺走立体机动装置,两个人在昏暗的窄巷里大打出手。

如果真是那样,你就不会选择跟我走了。

有一次,利威尔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埃尔文听,后者在半睡半醒间嘀咕了一句,闭着眼睛轻轻发笑。利威尔还想再说什么,埃尔文却已经睡着了——他总是太容易疲惫,这种聊天聊到一半就没了下文的事时有发生。利威尔只能有点儿不快地凑到埃尔文身边,注视那张熟睡的脸孔,试图从熟悉的轮廓中剥离出少年或孩童的模样。

有那么几个早上,或许是因为太劳累,埃尔文并没有在起床号吹响后马上起身。这样一个赖床的埃尔文很少见,利威尔也就没有及时把他叫醒。然而过不了十分钟,埃尔文便会自己从床上猛然坐起,懊恼地用手扶住额头,将那些垂落在眼前的刘海胡乱向后捋去,一面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一面冲仍在装睡的他叫喊:利威尔!利威尔!快起来!早上的会议要迟到了!——他做这一切时,眼睛总是困倦地微眯着,像是急于寻找什么东西,乱蓬蓬的金发因为焦急沾上汗水,有种孩子气的懵懂和冒失。

没由来的,利威尔乐于看到这样一个埃尔文。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埃尔文,一个不会被他人看见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埃尔文。他把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有些幸灾乐祸地注视这一切,直到埃尔文亲自上前晃动他的肩膀,催促他起身,又伸手挠他的胳肢窝。他们像初次见面时那样攥住彼此的手腕,在床上扭打作一团,都试图用自己的气力压制住对方乱动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利威尔希望时间就此停留,停留在满是皱纹的床单上,停留在埃尔文凌乱的金色头发间。

利威尔不知道埃尔文是否也有相同感受。闹到最后,他们不得不在兴头上适可而止——再闹下去,他们就真的要迟到了。埃尔文横亘在利威尔身上,微微喘着气,目光停留在他同样乱糟糟的头发上,露出一个有些遗憾的笑意,低声说:真是可惜了,今天不是休息日。

 

利威尔犹豫了一会儿,把皮鞋脱掉,同床边原先摆着的另一双皮鞋并排放在一起,在床上躺下。

床单依旧柔软,而且干净,一周前才刚刚清洗过。夺还战以后,利威尔一度舍不得换洗床上的东西,生怕洗去房间主人原有的气味。后来他发现,其实没什么大不了。无论清洗多少次,每当他重新躺到这张床上,他总能闻到熟悉的气味——那是他身上的气味,也是从前埃尔文的气味。

利威尔将头靠在枕头上,把脸转向右边,微微蜷曲双腿侧躺着。人生中大部分时间,他从未在床上睡过觉,这个习惯在遇到埃尔文以后才有所改变。在这张床上,利威尔曾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找寻适合自己的睡姿,这就是他最常用的那一个。那时埃尔文总睡在床的右侧,而利威尔不愿错过任何注视对方的机会。

他就着这个姿势闭上眼,尝试回忆一个完整的埃尔文。他始终记得五年前那个清晨,他向埃尔文承诺,无论发生什么,他将永远记住他。利威尔想,自己拒绝小鬼们取走埃尔文的私人物品,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恐惧。如今他已不惧怕这世上的任何事,唯一惧怕的只有遗忘。他曾亲历过太多遗忘,也品尝过追忆无果的痛苦,无法接受相同的事发生在他和埃尔文之间。因而他不愿失去任何属于埃尔文的东西,生怕一旦丢失它们中的某一个,那些与埃尔文有关的回忆都将变得不完整。

此刻利威尔的回忆也由物品开始。他回想埃尔文的手:握紧羽毛笔时沾着墨水的手,翻动报告书的手,谈话时搁在椅子扶手上的手。他也回想埃尔文的眼睛:看书时低垂着的眼睛,倒映出油灯昏黄火光的眼睛,躺在被窝里沉沉睡去时紧闭着的眼睛。他继而回想起埃尔文沐浴后毛巾下湿淋淋的金发,涂抹着剃须膏的下巴,曾经放进床边那双皮鞋里的脚掌,白衬衫下结实的胸膛。

在利威尔看来,房间里每个物品都有一根无形的线,线的另一端系着埃尔文,而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沿着线在记忆中游走,最终回到埃尔文身边。这像极了他幼时听母亲讲过的一则神话故事:勇士带着线团走入迷宫,杀死怪物,完成使命后沿着线回到出口,出口处是勇士攥着线头的爱人*。

利威尔知道,埃尔文就在这个迷宫外等着他。

然而他的回忆并不成功。利威尔发现,不管他尝试多少回,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埃尔文始终是个模糊的身影。那些连接着埃尔文的无形之线在虚空中漂浮,缠绕,成为无数巨大的死结。他从线团中挣脱,在记忆的迷宫里跌跌撞撞地奔跑,在死胡同的尽头看见一扇紧闭的窗。他将脸贴在雾蒙蒙的窗玻璃上,想要看清里头那张本应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却只是在玻璃上看见自己茫然无措的倒影。他越是努力去看,去想,那张脸越是模糊不清,和过往无数张被人遗忘的脸孔一样,被时间之火烧成一团浅白的灰烬。他几乎感到一种无助的痛苦,从牙齿到脚尖都在打颤,徒劳地捶打着窗户,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这时,一段记忆很突兀地闯进利威尔的脑海。

那理应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利威尔像往常一样,在埃尔文房间的浴室里替埃尔文刮胡子。那时政变已经结束,调查兵团既没有政敌使绊,又没有壁外调查的任务,所有人都度过了一段相当平和的时光——后来利威尔想起来,这恐怕便是所谓“暴风雨前的平静”。也许是因为多年夙愿就在眼前,埃尔文的心情总是不错,一些时候甚至会像顽劣的孩子一样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那天剃须将要结束时,埃尔文趁利威尔不备,把指尖上沾着的一点儿剃须膏蹭到了利威尔下巴上。利威尔气得同他拌嘴,凑到盥洗池上方,对着镜子擦去下巴上沾着的膏体。埃尔文则站在他身后毫无拘束地大笑,不顾他的抗拒,在他又要发火时用左臂环住他的腰。在镜子里,利威尔看到两张一上一下挨得很近的脸:埃尔文的脸,他自己的脸。

仿佛是拼图的最后一块终于被找到,那些残破的记忆忽然都变得清晰无比。无数杂乱的线条消失不见,唯有一根牢牢系在利威尔指尖。一些细微的震颤从线的另一端传来,利威尔循着这震颤一路向前走,在迷宫里看到一个又一个记忆碎片。每一个碎片里都有一个他自己,以及一个埃尔文:攥住他的手的埃尔文,眼睛倒映出他身影的埃尔文,第一次亲吻时和他鼻梁相撞的埃尔文,拥抱时将下巴抵在他头顶上的埃尔文。每一个埃尔文都是明亮而鲜活的,永远不会褪色,也永远不会熄灭,如同无数破碎的太阳,散落在记忆的迷宫之中,将所有黯然无光的角落全部照亮。

曾经利威尔以为,那个人不在了,于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跟着一同死去了,他不得不在对方留下的物品间寻觅过去时光的印记,这是他曾许下的诺言,也是他余生的意义。可是不,不是的。在这个时刻,在拾起那些碎片的瞬间,利威尔忽然意识到,原来埃尔文始终活在他的身体里。从他们相识的那一刻开始,那个名字,那个被他在战场上、在床笫间、在孤身一人的黑暗中无数次呼唤和想念的名字,早就融在他的每一寸呼吸和心跳声中,填满了他的过去与当下,还有未来无尽的光阴。利威尔想,这世上恐怕并不需要什么博物馆,最好的那座博物馆其实就是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懂得埃尔文·史密斯——调查兵团的第十三任团长,以生命终结黑暗的勇者,永远渴望真相的孩子,利威尔·阿克曼的长官、战友、主君和爱人。

 

这天下午,利威尔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

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某个旧日时刻的重现。已是傍晚时分,窗外响起训练结束后士兵们聒噪的吵闹声和笑声,落日余晖将房间填满,连床单都被染成稻田般柔软的金黄。利威尔蜷起身体,躺在这一片金黄里,朦胧中听到有人推门而入。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消失在木床旁。房间里响起一声叹息,随后是埃尔文轻不可闻的自问自答:怎么打扫着就睡着了?最近一定累坏了吧。

利威尔屏住呼吸,紧闭双眼,感觉到埃尔文坐到床的另一侧,在他身后慢慢朝他靠近,上半身遮挡住最后一缕夕阳。埃尔文的气息萦绕在他耳边,轻快的尾音带着笑意,轻得不像是要把他叫醒,更像是一阵低低的呢喃:利威尔,快起来,再不起来天要黑了。

利威尔不吭声,也没有睁眼,搁在枕边的手悄悄攥紧身下的床单。埃尔文站起身走到书桌旁,一面翻找一份落在房间里的文件,一面说:抱歉,利威尔,我还有事要回办公室处理,这次不能帮忙打扫了。你如果忙完了,就来找我一起吃晚饭吧,我会在办公室等你。

大约是见他始终一声不响,埃尔文停顿了一会儿,抬高声调重复道:利威尔,你在听吗?打扫完记得来找我,我会等你。

我会一直等你。

利威尔猛然从梦中惊醒。

天黑了,利威尔·阿克曼独自躺在这个荒诞的、更为广阔的新世界里,既不悲伤,也不期待,只是觉得有点儿疲惫。往前看,他暂时找不到能够长久热爱的事物;往后看,那些珍宝一样闪闪发光的过往早已消逝,而他必将一遍又一遍抚摩回忆,让它们永远光亮如初。晚风带着春夜的凉意,从敞开的窗户径直闯入,吹散眼角那些无人知晓的微弱光芒,如同一个个绵长而缄默的吻。

利威尔重新闭上眼,又回到方才的梦境,看见过去某个时刻的埃尔文立在昏暗的房间里,注视着躺在床上的他,微笑着等待他的答复。他翻了个身,将那个答案轻声告诉过去,也告诉时间尽头的埃尔文:

知道了,埃尔文。我们晚点见。

 

- end -

*标题来自于帕慕克的同名小说。迷宫的隐喻来自于希腊神话中的米诺斯迷宫。据说克里特国王曾下令修筑迷宫,迷宫中关着牛首人身、好吃人肉的怪物米诺陶洛斯。雅典王子忒休斯为民除害,在克里特公主阿里阿德涅的帮助下运用线团辨明方向,最终取胜。

寡夫文学有多苦,还真是谁写谁知道。写完甚至自己都不忍再看第二次……

埃尔文提到的房子就是《他半生的故事》里二人共度半生的那个家。这篇的不少内容其实在写《半生》以前就已经动笔,因为漫画完结后太难受,实在写不下去,于是忍不住为他们设想了另一种人生。如今还是想补完这个算不上故事的故事。这是属于利威尔自己的「普鲁斯特时刻」。

每次写团兵都纠结到不行,一方面感慨于《白夜》对爱与死的呈现赋予他们动人的深度,一方面又觉得人生苦短,搞同人就该在现实之外充分实现做梦的自由。还是不得不承认,这段感情最为珍贵的东西,恐怕只有在最切肤的痛苦里才能得到彰显。

(如果)下次再写应该就是if线系列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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