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与羊角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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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兵】Loving Strangers(五)

史密斯夫夫paro+前世今生,特工文X杀手利,在原作基础上设定的架空背景。前文请戳(四)【阅读指南】

本章进入主线剧情,文开始疑心利的身份。因为隔了太长时间,故事框架有变,第四部分的情节(主要是从利威尔视角开始)有非常大的改动。已经读过前文的朋友可以回去再次阅读,或者直接看以下的【前情回顾

埃尔文是艾尔迪亚官方情报机构F.D.F(德语“自由之翼”缩写,前身为调查兵团)的特工,明面上的伪装是皇家历史协会的研究员。利威尔是杀手组织N.N(“No Name”缩写)的头目,由于小巧的身形太具辨识度,在执行暗杀任务时通常会装扮成女性,假名为丽芙·米坎(Leaver Mickan)。

六年前,埃尔文在某酒店度假,利威尔是该酒店的咖啡师(实则是以这一身份为掩护刺杀恐怖组织成员吉克),文利在不知道彼此真实身份的情况下一夜风流并坠入爱河。在此后的交往过程中,二人渐渐记起前世与对方共同经历的种种,但都以为对方对前尘往事一无所知,只不过是单纯快乐的普通人。为了守护爱人此生平凡的幸福,双方既没有主动唤起有关过去的沉痛记忆,也没有坦白当下真实的特工/杀手身份。相识仅六周后,二人匆匆结婚,利威尔在王都开了一家咖啡馆,埃尔文也升迁为F.D.F情报处第一分部部长。

结婚六周年纪念日前夕,利威尔男扮女装刺杀某恐怖组织生物学家,实则中了埋伏并疑似杀死F.D.F的特工。过后利威尔为埃尔文准备结婚纪念日晚餐,本章内容从纪念日次日早晨开始。

 

正文:

 

结婚纪念日第二天早晨,利威尔用昨晚剩下的食材做了一份牛排焖蛋。

牛排撒上盐和黑胡椒腌制一会儿,番茄、甜椒、洋葱切碎了一齐下锅,煮成软烂的酱汁后打进三个鸡蛋,转小火焖几分钟。等待蛋清升温凝固的时间里,利威尔将牛排放进另一口平底锅,煎到两面焦脆呲呲作响,再调低火候放入黄油块和迷迭香,用融化的黄油反复浇淋牛排表面。

阳光透过南面的玻璃窗照进厨房,所有厨具和食材都笼着一层暖融融的光晕,连食物的香气都是金色的。焖锅在合适的时机关了火,煎好的牛排也被取出放进岛台的餐盘,盖上锡箔纸醒一会儿肉。利威尔从厨房窗台的盆栽上剪下几片嫩绿的芹菜和薄荷,将它们洗干净切碎,星星点点撒在柔软的、半透明的流心蛋上。

完成这些工序需要一心多用,同时关注两口锅的火候,并适时穿插洗菜和切菜。利威尔在灶台和流理台、锅铲和厨师刀之间游刃有余地来回穿梭切换,不但将所有食材都处理得恰到好处,甚至还能分出注意力留心起居室里播报的晨间新闻。

从昨天到现在,他一直通过手机和电脑留意新希干希纳的各种消息。起初他并没有指望真的能有所收获,一般来说,特工的行动是国家机密,即使是这种伤亡惨重的重大事件,出于保密原则,官方都会尽可能掩盖案件发生的事实,不太可能允许此事通过媒体大肆宣扬。出乎他的意料,离开酒店没多久,他就从N.N留在附近的监控哨那里得知,酒店发生了爆炸,继而引发火灾。次日早晨,酒店着火的视频便在艾尔迪亚的社交媒体上传开了,虽说不至于成为头条新闻,但也获得了不小的关注度。

今天早上利威尔特意将电视调到新希干希纳的新闻频道,新闻里正在播报官方初步的调查结果。内容倒是和他所料不差,无非是管道老化、瓦斯爆炸一类平淡无奇的解释,伤亡人数倒是语焉不详。画面很快转到记者的问责环节,可怜的酒店负责人正在应付诸如“为什么不定时检修管道”、“为什么安装妨碍逃生的防盗网”之类的问题。

瓦斯爆炸显然是托词,但凡知道特工遇害内情的人,都不可能相信爆炸和凶杀同时发生是纯粹的巧合。从网上流传的视频来看,以那样火势,房间里的一切想必都已经面目全非,倒确实能够掩盖一些F.D.F不愿让公众知晓的事情。

问题在于,如果F.D.F想要抹去行动的痕迹,为什么非要采取这种张扬的方式?要想不引起注意,使这次失败的行动不为人知,完全可以找个借口支开酒店里的房客和工作人员,以不那么惹眼的方式回收特工的尸体。又或者,就像某些侦探小说里设计的那样,爆炸和火灾实际上是为了掩盖别的什么东西,比如行凶的手法、打斗的痕迹、交易的关键信息——

利威尔的思绪戛然而止。起居室的楼梯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想必楼上的埃尔文已经洗漱完毕,正准备下楼吃早餐。

爆炸,大火,凶杀,尸体——所有危险事物在他脑海中瞬间退场,重新占据舞台的是牛排、面包和流心蛋。现在他是利威尔·史密斯,遵纪守法的艾尔迪亚公民,厨艺精湛的人夫,正系着围裙站在敞亮的开放式厨房里,为心爱的男人准备结婚第六年第一天清晨的第一顿早餐。他放下牛排刀,将切成块的牛排挪到流心蛋上,又从刀架上取下面包刀,冲走进餐厅的埃尔文眨了眨眼睛。

“你醒了?今天起得挺早啊,是昨晚没睡好吗?”

“啊,睡得还不错。”埃尔文回答,惺忪的睡眼里有慵懒的笑意,“倒是你,利威尔,昨天忙了一天,今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要是不早点起,某人现在估计只有面包可吃了。”利威尔揶揄道,手中的刀刃利落地切出一排整齐的面包片,“我做了Shakshuka,还煎了块昨晚用剩的牛排。牛排不是很多,你看这些面包够吃吗?要是不够,我再多切几片。”

“不用了,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埃尔文拉开椅子,直接在岛台旁坐下。为了节省时间,他们早餐通常都在厨房的岛台吃,这样吃完饭可以直接把餐具挪进水槽,在洗完碗后顺便擦洗台面,不必再多花时间清理餐桌。

昨天没能满足埃尔文的要求,利威尔心里多少有些愧疚,早餐也就准备得格外用心。今天早上做的这道菜,是五年前他们在中东联合国旅行时利威尔从当地人那里学来的。那是他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旅行,为了让一切更有仪式感,利威尔没少花心思认真准备。这道菜最常见的吃法是用面包蘸番茄汁和流心蛋,加入牛排倒也别有一番风味。考虑到埃尔文口味清淡,利威尔今天特意没放中东菜里最经典的孜然和红椒粉。

如此具有纪念意义的早餐,利威尔原本以为埃尔文能注意到他的心思。这些年来,他一直热衷于在日常生活里埋下各种惊喜,只等着埃尔文发现,这已经成为他们之间某种默契的情调。而埃尔文通常也做得很好,总能第一时间注意到咖啡上漂亮的爱心拉花,餐桌上用纸巾叠成的纯白玫瑰,睡衣领口绣着的姓名首字母缩写,起居室书架新买的木质调熏香。

——但那只是“通常”而已,埃尔文毫无觉察的例外状况不是没有发生。比如这天早上,埃尔文只是和往常一样微笑着夸赞几句“味道真好”之类的好听话,除此之外没有更多表示,这难免让利威尔有点失落。

事实上,这一两年来,利威尔发现,“例外”已经快要成为“通常”了。毕竟,偶尔发生的事才能被称为“惊喜”,重复只能带来“本应如此”的感觉。如果你每天都只能吃上敷衍的早餐,那么一次超水平发挥就足以带来天上掉馅饼般的狂喜,可当你的早餐三百六十五天从不重样,新鲜感本身也会变得不新鲜。

所以说,时间是婚姻的死敌,绝大部分夫妻都难逃七年之痒——六年前他们刚结婚那会儿,利威尔同埃尔文到书店挑选起居室里准备摆放的书,在某本畅销婚姻指南里读到诸如此类的说法。彼时他对此嗤之以鼻,要知道,上百年的光阴都不能让他对这个人的感情产生一丝一毫的改变。在他看来,他最不必畏惧的东西就是时间。

那么,现在算是怎么一回事?

利威尔瞥了一眼身旁的埃尔文。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居然真的开始烦恼这么一件事:他的丈夫对他精心准备的惊喜似乎没有从前那么上心了。

这顿早餐吃得很安静,他们都没怎么说话,偶尔让对方帮忙递纸巾和调料瓶,或是一起用叉子分开一块没有完全切开的牛排。埃尔文将一块牛肉送进嘴里,相当认真地细嚼慢咽,太阳穴旁一小撮金发也随着咀嚼的动作微微颤动。利威尔一向很喜欢看到这种时候的埃尔文,那种孩子似的全神贯注享用食物的神情,总是让他心生爱怜和满足感。

很快利威尔意识到,埃尔文的专注并不是或不仅仅是因为品尝食物,而是因为正在留意起居室里的新闻。尽管埃尔文没有将头扭向电视的方向,利威尔却看得出来,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别处。当新闻声音变小时,他会停止咀嚼,放慢用刀叉切分食物的动作,专心分辨新闻播报的内容,眼睛也始终盯着面前餐盘里的面包,脸上露出某种若有所思的表情。

不好,利威尔警觉地想。他确实对他的丈夫存有某种近乎崇拜的感情,倒也不至于认为埃尔文真的无所不知,能一眼看穿火灾背后的蹊跷。然而不管怎么说,让埃尔文听见一桩和他有关的恶性事件,他难免要觉得心虚。

利威尔正准备起身找遥控器换台,想了想,又觉得那样实在太刻意。算了,不如随便找个什么话题分散注意力吧,哪怕只是最最无聊的那一种——

“呐,埃尔文,今天晚餐你想吃点什么?”

“……啊?”

这家伙,果然没在专心吃饭啊。

利威尔无声叹气,为被辜负的牛排焖蛋感到惋惜。他清了清嗓子,把问题又重复一遍:我刚刚是说,你今晚想吃点什么?

“昨天晚餐的食材买多了,冰箱里还有一整只鸡没用上。如果你想吃鸡肉,我今晚可以做奶油炖鸡,这种炖菜冬天吃再好不过了。或者红酒烩鸡也不错,你来选一个吧?”

“我倾向于选奶油炖鸡。”回过神的埃尔文很快回答,“我们昨晚刚吃过红酒炖牛肉,今天可以换换口味。”

“好啊,我也这么觉得。冰箱里刚好还有用剩的蘑菇,鸡肉配蘑菇最合适了。”

在那些结婚多年的夫妻之间,这样的语言“投接球游戏”相当常见。*它通常发生在双方都没什么话题可聊又想打破沉默的时候,说得通俗点,就是“没话找话”,而“吃什么”永远是最好用的话题。

这些年他们已经越来越擅长这项游戏了,其中一个人才抛出球,另一个人就会迅速挥舞球棒把球投回,这几乎成为一种本能。比如现在,埃尔文连头也没抬,默契地将球朝利威尔的方向抛回,让它在半空中划出一个问号的弧度:

“说到红酒炖牛肉,你昨天做菜用的红酒味道和平时不太一样。是新买的牌子吗?”

起居室里的新闻播报适时地结束了。现在进入广告时间,某知名歌手正又唱又跳,用夸张的表演展现新款柠檬汽水如何带劲。利威尔松了口气,张开手掌伸了个懒腰,将那个看不见的球稳稳当当接到自己手中。

“啊,是我前天出差的时候买的。那个咖啡豆供应商说他们的红酒果香很浓,适合拿来做菜,我就买了几瓶试试。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

“的确不错。”埃尔文点点头,无形的球又一次安静地调转方向,“那种酒直接喝味道也不错吧,新希干希纳的酒店里有卖吗?”

Yo!Yo!表现自我!不再伪装!

起居室里传来男艺人活力四射的说唱声,背景音乐是乒乒乓乓的鼓点,听起来很像是棒球弹飞的声音。利威尔仿佛看到那颗棒球迎面冲来,撞上他的脑门,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不动了。

可恶,话题怎么又绕到了这里?!

利威尔在心底暗骂,不禁懊恼自己为什么非要提那几瓶该死的红酒。他已经能猜到埃尔文接下来会接连抛出什么球了:刚才新闻说新希干希纳的酒店发生了火灾,你也听说了吧?真是可怕的事啊,昨天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当时住在哪家酒店,没有受伤或吓到吧?你住的酒店设施安全吗?下次订酒店的时候需不需要我帮你参考一下?

这就是他的丈夫,夸张的保护欲总是让他格外困扰。我又不是孩子,这种事我自己能应付——不止一次,利威尔这样义正言辞地向埃尔文提出抗议。埃尔文觉察到他的不快,现在表示关心总会避免单刀直入,以迂回的方式把话题扯向预期的方向。

这一次显然也是如此。埃尔文注意不到他准备的惊喜,却始终对他关怀备至,利威尔也不知道这样的婚姻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有时候利威尔觉得,埃尔文的过度关心简直比十个壮汉要难对付得多。每次应对埃尔文抛来的一连串问题,他都不得不面临心理上的双重折磨,既为欺骗关心自己的丈夫而愧疚不已,又不得不为编造根本不存在的行程表而汗流浃背。

我没事,别担心,那件事很可怕,但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只需要摆出这样的姿态就好了,这种无辜、天真、不知危险为何物的普通人姿态,利威尔记不得这是他第几次出演这样的戏码。低垂的幕布徐徐拉开,色彩斑斓的食物在餐盘里为他热烈鼓掌,他不情不愿走到舞台的聚光灯底下,在埃尔文的注视里念出那些烂熟于心的台词:

“噢,你说那个火灾啊,其实我——”

他的念白被一阵杂音打断了。岛台的另一侧,有东西在桌面上振动。那是埃尔文的手机,想必是什么人的电话正在打过来。

谢天谢地,表演可以告一段落了。无论打来的人是谁,那一刻对方在利威尔眼里都是天使般的存在,他简直要当场高唱哈利路亚。为了让自己的表演更逼真一些,他还假装不满地小声嘀咕:谁啊,大清早就往别人家里打电话?

埃尔文并没有马上拿起手机,只是朝屏幕看了一眼。利威尔一时分不清他究竟是讨厌来电的人,还是在纠结该不该当着他的面通话,毕竟据说他们的历史研究所里有不少课题是涉密的。短暂的犹豫后,他用纸巾简单擦了擦手,当着利威尔的面按下了接听键。

“埃尔文·史密斯。我还在跟家人吃早饭,什么事?”

需要我回避一下吗?利威尔看着埃尔文的眼睛,用口型无声地问。根据他跟法兰通话的经验,他猜测埃尔文特意跟电话那头强调自己身边还有旁人,说不定是想暗示对方有的话不方便说。埃尔文摇摇头,将一只手轻轻放在他大腿上,示意他像现在这样坐着就行。

利威尔也就埋头继续吃早餐。尽管没有刻意偷听,他还是注意到电话那头的说话声小得不可思议,绝不是正常交谈时的音量。埃尔文的脸色看起来也有点凝重,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大约是听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好的,我知道了。上班的时候详细说吧。”

挂断电话后,埃尔文吃东西的速度明显变快了,餐盘里抹着番茄酱汁和蛋液的面包顷刻间一扫而空。利威尔咬住叉子,托着腮观察他雷厉风行的吃相,试探着问:

“怎么了?是研究所那边有什么急事吗?”

“啊,是的。”埃尔文回答,将最后一口面包匆匆塞进嘴里,为不能细细品尝他的手艺露出一点遗憾又抱歉的表情,“有份史料,本来是我们研究所最先发现的。前几天另一个研究所非要把东西拿走,说他们对这个领域更有发言权。不过还好,有个特……有个后辈想办法把资料讨回来了。因为是很难得的史料,所里希望我今天早点过去鉴定真伪。但老实说,我对这件事不是很有把握。”

唔唔,原来如此。真是能干的后辈啊。没想到你们搞历史研究的也会遇到这种事。利威尔点着头见缝插针作出评价,暗自庆幸话题逐渐跑远,他们不必再讨论新希干希纳的火灾。

“我也遇到过那种缺德同行,明明我已经付了咖啡豆的订金,他非要把我订好的货抢走。”

“是啊,爱抢东西的同行总是惹人讨厌。”埃尔文苦笑着总结,拿起茶杯喝掉里头最后一口红茶。

在利威尔印象里,埃尔文很少会用“讨厌”这个词。绝大部分时候他都是游刃有余的,很少有什么人或事能迫使他作出情感态度如此明确的判断。

所以,今天这件烦心事想必让埃尔文非常在意吧,利威尔这么想着。出于为丈夫分忧的心理,他打断了埃尔文卷起袖口收拾餐具的动作,催促埃尔文赶紧换衣服出门,把餐具留给他来收拾就好。

“这怎么行?”埃尔文立刻表示反对,自顾自把一部分餐具挪进水槽里,“其实也没那么着急,还是我来洗吧。你昨天刚出差回来就要下厨,不能让你一个人一直忙来忙去。”

“别把我想得那么娇气。只是多洗几个盘子而已,哪有这么累啊。”

“可是,利威尔——”

一个人负责下厨,另一个人就必须洗碗,这是他们共同生活第一天起就默契遵守的规矩。由于埃尔文通常都是洗碗的那一个,当年装修厨房时,他们特意把岛台旁的水槽设计成最适合埃尔文操作的高度。

利威尔看得出来,埃尔文这么做绝不是装装样子,而是真的担心他会被这点简单的体力活累着。十分钟前,他还在为这样的保护欲觉得困扰,现在却为埃尔文这种执拗得近乎可爱的不自量力感到好笑。要是让埃尔文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丈夫居然能轻松扛起一辆摩托车,这家伙脸上的震惊表情想必会更加可爱吧。

这个危险念头被利威尔迅速掐灭了。他起身走到水槽旁,把一个餐盘从埃尔文手里抽走。水槽的高度对他来说实在不太合适,他不得不把餐具重新挪到流理台旁更适合他的那个洗碗池里。

“好了,你快去上班吧,这里交给我就行。”在埃尔文又想说些什么之前,利威尔不由分说打断了他,重新系好围裙,“本来我今天也打算在家休息,顺便把房子打扫一下,反正咖啡厅那边也不是非得要我过去……喂,别露出那种表情,让房子变干净就是最好的休闲娱乐,你不觉得吗?”

他们没有再谈起新希干希纳的火灾。这是一个平淡、温馨、安全的早晨,一切似乎都能在冬日金色的暖阳里融化成糖浆,和他们过去共同度过的无数个早晨同样美好。利威尔亲自把穿戴整齐的埃尔文送到家门口,替他检查随身物品有没有带齐,同他约定好晚饭的时间。在那之后,他透过起居室的玻璃窗看着埃尔文把车开出车库,又在埃尔文注意到时远远地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注意安全。

窗户之外,布满阳光的小小庭院里,有喜鹊在枯黄的草坪上优哉游哉地散步,不时扇扇翅膀,同榆树上几只聒噪的渡鸦对骂。所有玫瑰都凋谢了,无论利威尔再怎么悉心照料,它们大概永远也熬不过王都的隆冬。

利威尔紧紧攥着窗帘的边缘,目送埃尔文的车渐行渐远。直到它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他才猛地将窗帘拉上,转身穿过起居室和餐厅之间的拱形门。

起居室,餐厅,厨房,每一扇窗的窗帘都被严丝合缝拉好,原本明亮的房子顿时昏暗得如同入夜。利威尔置身于这片温暖的黑暗,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房子里缓慢踱步,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得轻盈而透明,自在得像是婴儿回到最初孕育自己的羊水。或许因为杀手的灵魂本来就是与黑暗共生的,哪怕被阳光照耀得再久,只有这样的黑暗能给他彻底的安全感。

确认了阳光无法入侵这座房子一分一毫,利威尔终于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坐下,从睡袍口袋里掏出手机,在通话记录里找到昨晚的未接来电,点下回拨键。昨天睡觉前,法兰曾给他打过电话,而为了不让身旁的埃尔文起疑,他并没有马上接听。

这通电话留到了今天早上。手机里传来轻柔的钢琴曲,很快响起法兰的声音。尽管身边没有别人,利威尔还是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压低音量,在黑暗中对电话那头轻声说:

“是我。不用担心,埃尔文现在已经出门了,我们可以有话直说。先告诉我你的结论吧——你觉得,那天晚上的事是F.D.F做的吗?”

 

早上九点整,F.D.F总部的主会议室,每周的处长会议正如期进行。会议室里暖气开得很足,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浓郁香气。干部们围坐在木质长桌旁,有的只穿着单薄的衬衫,后背和脑门仍然止不住地冒汗——当然,这并不全是暖气的罪过。

“根据新希干希纳分局特工莱纳·布朗的指控,两天前造成三名特工死亡的凶手是N.N的头目:丽芙·米坎。”

技术处处长韩吉·佐耶开门见山,宣布最近某个突发事件的初步调查结果,同时按下遥控激光笔的翻页按钮。大屏幕里出现了四名特工的正面照片。

“这是一支固定的四人小组,已经在新希干希纳分局共同行动多年。他们原本计划在十二月十四号同叛逃‘耶梦加得’的生物学家亚伦·布莱克见面,在获得先前许诺的文件后护送他前往我们用来保护证人的秘密据点。而在十二月十三号当晚,小组组长艾萨克·波恩接到亚伦·布莱克从酒店打来的求助电话,电话声称他提前抵达新希干希纳,并被‘耶梦加得’的余党盯上,恳请他们尽早前往酒店保障他的安全。”

屏幕上的画面一转,出现了那家酒店发生火灾后的照片,并附上案发楼层走廊和房间的户型图,图上用红色标记标出尸体被发现时的位置。

“根据莱纳·布朗的证词,他们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赶到酒店,遗憾的是,他们抵达时亚伦·布莱克已经死亡。现场还有几具身份不明的尸体,疑似是亚伦·布莱克在电话中提到的余党。亚伦·布莱克的行李散落在地上,特工们上前寻找文件,却遭到凶手伏击,而袭击他们的人正是丽芙·米坎。”

屏幕上的画面再次变化,那里却并没有出现任何人的照片,只有一张女性人像素描。女人微眯着狭长双眼,眼眸中透出煞人凶光,就差把“我是杀手”写在脸上。据说从未有人活着见过丽芙·米坎本人,即使是情报网四通八达的F.D.F也未曾获得这方面的任何有效信息。

“在保护文件的过程中,三名特工先后被丽芙·米坎用匕首刺死。莱纳·布朗见近身格斗胜算不大,于是引爆了微型炸弹。后面的事大家也知道了,炸弹的冲击波使防盗网裂开缺口,同时引发火灾。莱纳·布朗趁乱带着其中一些文件从窗户逃生,被附近巡逻的警方救起,直到今天凌晨才从昏迷中苏醒。而他的成功逃生,也为我们带回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情报——”

会议室里所有低头看简报的人都抬起头。屏幕上出现了一些纸质文件的扫描图,看起来像是身份证明、实验记录一类的东西。尽管这类珍贵的纸质文件一般都经过专业的防水处理,但大约因为年代久远,它们还是在莱纳·布朗落水时被打湿了,有些字迹看起来模糊不清。

“这个男孩,在亚伦·布莱克的阿克曼档案里被称为‘样本37号’。”

韩吉用激光笔的光束指了指文件的某处,那里有一个醒目的红色数字。因为沾了水,那团红色的笔墨洇开了,看起来更像是血迹。

“他在大约二十年前被绑架到‘耶梦加得’的基地,成为第三十七个实验样本。我们都知道,这个组织研究或者说训练阿克曼的方式,无非是从心理或肉体上施加暴力,比如电击,针扎,鞭打,扇耳光,当面虐杀动物甚至人类——”

现场有人发出轻微的叹息,也有人沉默着移开目光。所有人都知道阿克曼一族遭受这一切是谁的过失。过去这些年,有良知的特工也不是没有主动提出打击这个恐怖组织。直到近两年“耶梦加得”势力减退,不像过去那样值得忌惮,艾尔迪亚政府高层这才松了口,允许F.D.F在合适范围内采取行动。

“——但是这个男孩意志相当坚强,据说面对各种折磨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或许也正因为他的心智太强大,他的自保机制始终没被触发,用来监测‘阿克曼之力’的仪器从未在他身上发现波动。研究人员认定他是无法被开发的‘哑炮’,将他暂时转移到地下监牢。”

“后来的某一天,一些看守试图对他做可怕的事。档案里没有记录这件事的详细经过,但那些看守想必没有成功。男孩觉醒了战斗本能,杀死了所有试图伤害他的人,成功逃离实验基地。在亚伦·布莱克的记录里,这可能是唯一一个摆脱魔爪的阿克曼,也是他见过的实验样本中力量最强大的一个。”

“‘真是令人难过的故事,不过这和丽芙·米坎有什么关系?’我猜你们有的人现在肯定在心里这么想吧?”

韩吉推了推眼镜,将两只手臂撑在桌面上,让身体微微向前倾。因为通宵阅读文件,她的眼睛下方有淡淡的乌青,镜片后的双眼却亮得吓人,脸上也带着某种神秘的、近乎陶醉的笑意——每当接近某些重要结论,她常常会因按捺不住兴奋露出这样的神情。

“想必大家都知道,近几年情报界有人推测丽芙·米坎的行动是阿克曼的复仇,并集中了不少力量排查阿克曼女性的信息,可是始终一无所获。在我看来,也许这是因为大家调查的方向出错了:丽芙·米坎的真实身份不是女性,而是男性。”

啊,又来了,韩吉·佐耶的奇思妙想时间——

会议室的某处有人摇着头轻笑。更多人彼此交换惊讶或疑惑的目光,侧身与同僚窃窃私语:什么?男人?一个喜欢扮成女人的男人?

韩吉置若罔闻,将自己的猜想继续陈述下去:

“这些年我看过丽芙·米坎的每一份卷宗,时常觉得她的行为自相矛盾。例如,在几年前的一桩刺杀行动中,她曾经徒手掀翻超过一百五十公斤的敌人。明明有如此惊人的力量,按理说,手枪的后坐力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应付的事。然而她的配枪却总是选择只能适配女式手枪的轻型子弹,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她是个力量有限的女性。”

“丽芙·米坎是个男人——这个猜测在昨天还只是我的直觉,没有任何证据可以直接证明这一点。而在阅读这份档案时,有一个细节让我非常在意。”

韩吉说着又一次打开激光笔。所有人都不再说话,视线随着鲜红的光束落在某个数字上。

“在生理数据这部分,这个男孩的年龄为十四岁,身高在一米五二左右。假设这些数据属实,根据二十年前艾尔迪亚男性的身高增长模型,这个男孩成年后的身高与他十四岁时的身高差距应该不会超过十公分,体格更接近女性。所以我想,真正的丽芙·米坎也许不是女人,而是一个有着阿克曼血统的男人。由于身形太有辨识度,他不得不伪装成女性。根据他被绑架的年龄推算,现在他应该超过三十岁,身高在一米六左右——”

噗通。

有什么东西在桌面上打翻了,然后是某种液体流淌和滴落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听起来格外刺耳。空气中咖啡的气味变得更为浓郁,所有人都循着声音的方向扭头看去。

“啊,抱歉。”

埃尔文从座位上站起身,将不小心碰倒的咖啡纸杯重新扶好。有人注意到他的衬衫前襟被咖啡打湿,于是迅速递来纸巾。埃尔文连声道谢,先低头擦了擦胸前的印迹,又擦拭会议桌上仍在四处流窜的棕色液体。

“诶,怎么了,埃尔文?是咖啡不够好喝吗?”

韩吉看着他多少有点手忙脚乱的动作,抱住手臂笑着调侃道。

干部们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原先那种凝重的、令人不安的会议气氛也有所缓和。

 

在F.D.F干部层,大部分人都知道这个玩笑。六年前埃尔文刚刚结婚那会儿,有人发现埃尔文面对总部餐厅提供的食物总是面露忧愁,于是好心地表达关心,问他的新婚生活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而埃尔文只是摇摇头,冲问话的人苦涩地(其实是得意地)微微一笑: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我丈夫的手艺。我现在才意识到,在遇到他以前,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真正的‘食物’。”

这番夸张的赞美让不少人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无论它多么拐弯抹角,它的言外之意显然是:真是太惨了,在座各位盘子里的东西都不是人吃的。

即使是在工作时间,埃尔文也绝不错过每一个炫耀自己婚姻生活的机会。凶杀,诈骗,外交危机,恐怖主义,这些冷冰冰的工作话题总是突兀地掺和进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一天又一天,在无数爱心和星星的环绕下,春光满面的人夫埃尔文·史密斯扛着粉红炮弹穿梭在忙得焦头烂额的同僚之间,对沿途所见的所有人进行不分场合的狂轰滥炸。

有没有兴趣猜猜我今天早餐吃了什么?你听说过咖啡风味轮吗?你知不知道怎么从鸡胸里取出完整的许愿骨?你看得出这两种白色的区别吗?啊,我丈夫就看得出来,我们家的墙纸是这种颜色的。看到这些漂亮的玫瑰了吗?这是我丈夫亲手种出来的。真美啊,我总觉得这世上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听我一句劝,请停止你这些令人困扰又自毁前程的行为。”

某天行动处的米克端着一杯咖啡路过埃尔文的办公室,一脸严肃地提醒他。

“你知道他们现在背地里都怎么议论你吗?‘瞧瞧,连埃尔文·史密斯结婚了都会变成那种讨厌的男人,其他人更不用说了!’再这样下去,纳拿巴肯定不会答应我的求婚……喂,埃尔文,你有在认真听我说话吗?”

当然了,沉溺于新婚之喜的幸福人夫是听不进这些牢骚的。埃尔文只是从一堆文件里抬起眼皮,扫了一眼米克杯子里的液体,淡淡地说:速溶咖啡。嗯,难喝。

“说真的,我觉得你应该尝尝我丈夫亲手煮的咖啡。我从没见过像他那么手巧的人,如果杯子足够大,我觉得他可以用奶泡在咖啡上画一张我的肖像画——”

好了,够了,真是的,不必再说了,有老婆就这么了不起吗?

在无数个名为【埃尔文今天也很讨厌】【已婚男人真可怕】【这办公室我是一天也不想待了】的临时群聊里,同僚们控诉着埃尔文的罪行,简直是声泪俱下,罄竹难书。拜托,走错片场了吧?这里是《为艾尔迪亚献出心脏》《进击的自由之翼》《特工们跟我一起塔塔开》,可不是《特工先生和他的贤惠小娇妻》《史密斯家今天吃什么》《呜呜老婆,全天下最好的老婆》。

还有一些人因此患上婚姻恐惧症。埃尔文用亲身经历向所有人证明,幸福婚姻的腐蚀性何等可怕,能溶解世界上最坚硬的壳,催生出最让人窒息的酸臭味。无论一个人过去多么理性、强大、使人崇拜,只要坠入爱河,都有可能变成惹人讨厌的炫夫狂魔,从一台完美的工作机器变成只会吐出粉红泡沫的行走泡泡机。

后来这些风言风语传进了夏迪斯耳朵里。钦定的继承人风评竟堕落如斯,这让夏迪斯忧心忡忡,大为光火。不止一次,他把埃尔文叫到办公室,进行诸如此类的思想教育:我希望你最好告诉我,你这么做是为了降低特工的结婚意愿,通过减少婚假提高兵团的办事效率……什么?你说你只是想让所有人体会到你的幸福?祝福你,年轻人……下周我们跟东洋国有个联合行动,能否请你暂时离开你那可爱迷人的丈夫,在遥远的东方给我好好冷静一下?

其实埃尔文没有说谎。就像水装满容器后总会溢出,那么多、那么多的幸福早就把他的心填得满满当当。他根本没有刻意做什么,那些无处安放的幸福感只是像流水那样自然而然流淌出来罢了——不过很显然,流量对于周围人来说恐怕有点大,流着流着便成了致死量。

“唉,所以我早就说过,爱情是一种疾病,而埃尔文已经病入膏肓。”

在某场“史密斯幸福婚姻受害者”聚会上,对于埃尔文的失序行为,韩吉重重叹了口气,以检修机器的专业口吻作出过这样的诊断。

“不过不用担心。照我看,这毛病也不是无药可救。要知道,时间可是世界上最好的解药呢。”

 

六年后的这个上午,会议室里的一些人想起这桩往事,不得不承认,韩吉当年的判断很准确。今天的埃尔文看起来也很能干,脊背挺得笔直,金发理得齐整,利落的白衬衫束在皮带里,每一寸布料都熨得相当妥帖,这副端正气势几乎使人无视他胸前那块滑稽的褐色污渍。

刚才的玩笑话显然没能让埃尔文感到半点难为情,他甚至没有露出任何类似“笑”的表情,仿佛一分钟前不小心打翻速溶咖啡、多年前嘲讽食物难吃的家伙是另一个人。冷峻的蓝光亮起,完美如初的工作机器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转,毫不留情地指出某个算法错误:韩吉,我觉得你有必要再解释一下最初的结论。

“杀害特工的凶手是丽芙·米坎——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的?我看了今天的会议简报,莱纳·布朗从没见过丽芙·米坎本人,由于爆炸造成的脑震荡,他甚至记不清当天晚上凶杀发生的细节,也说不出凶手的样貌。能否将他的证词作为依据,我觉得值得商榷。”

“他的证词只是参考。目前来看,这是最说得通的结论。接下来我会详细讲讲几个重要的推论依据。”

韩吉不紧不慢按下翻页键,屏幕里出现丽芙·米坎过去几次刺杀行动的卷宗文字和照片,其中详细记录了他置人于死地的方式。

“第一个依据是凶手行凶的手法。在‘耶梦加得’余党的尸体中,法医发现了丽芙·米坎惯用的轻型子弹,和此前记录在案的几件证物完全一致。由于发生了火灾,现场的打斗痕迹没有办法完全还原,也无法进行准确的弹道分析,但这些子弹来自丽芙·米坎,我想是毋庸置疑的。此外,三名特工死于匕首,这也符合丽芙·米坎一贯的作风——”

“既然他有枪,为什么还要特意换成匕首?”

哔哔,运算错误,工作机器亮起红色提示灯。

韩吉用激光笔挠挠头,眼睛变得更亮了。她属于享受论辩和思考的一类人,埃尔文的唐突诘问没让她觉得窘迫,反而为能够检验逻辑的严密程度而兴奋。

“这个嘛,我想也不是没有办法解释。接受过格斗训练的人应该都知道,在近身格斗中,枪有时候并不比匕首更好使。一旦套筒被敌人握住,很可能使弹壳无法退出枪膛,导致下一枪无法击发甚至炸膛。如果枪被敌人夺走,自己的处境就更糟了。这种时候,选择自己最顺手的武器是最重要的,而丽芙·米坎相当擅长用刀。”

这个解释颇有说服力,许多有实战经验的人发出赞同的声音。连埃尔文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用目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第二个依据,我想也不必多说了。出于对‘耶梦加得’的报复心理,也为了确保自己的真实身份不暴露,丽芙·米坎有充分理由对亚伦·布莱克下手。他之所以没有在拿到文件后马上离开,而是杀死我们派去的特工,也许同样是计划的一环,这很有可能是他和‘卡俄斯’之间的一笔交易。”

卡俄斯。

这个名字让在场所有人心中一凛,埃尔文则皱起眉头。

过去这些年,F.D.F从未停止对这个跨国犯罪组织的打击。六年前沙漠的抓捕行动失利后,为了揪出“卡俄斯”安插在F.D.F的卧底,兵团自上而下开展了彻底的调查行动,这项行动正是在埃尔文的主持下进行的。凭着敏锐的洞察力和强硬的手段,短短三年间,埃尔文便揪出了潜伏在调查兵团甚至中央警厅里的数名内应,对艾尔迪亚权力系统内的蠹虫进行了一番大清洗。因为这桩功绩,埃尔文在兵团高层站稳了脚跟,正式升任为F.D.F情报处处长。

“几年前那次沙漠行动失利后,一些资历较浅、没有被充分信赖的年轻特工从总部调到了各地分局,莱纳·布朗和艾萨克·波恩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在新希干希纳工作的。这些年他们表现都不错,也完成过一些比较重要的任务,如果一切顺利,他们本来可以在这次行动圆满结束后重新回到总部。”

“然而就在上周,艾萨克·波恩私下联系了他在总部时的上级,声称他有重要情报必须亲自来王都汇报。如大家所见,现在他死在酒店,他所说的情报究竟是什么,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我认为这两件事必定有关联,于是授意新希干希纳分局搜查了艾萨克·波恩的住处。各种物证都显示,他很有可能是当年‘卡俄斯’安插在我们内部的卧底之一。”

艾萨克·波恩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这是个看起来气质有点阴郁的青年人,有一双满含忧愁的棕色眼睛。屏幕里还出现了另外一些东西,包括能证明艾萨克·波恩与“卡俄斯”有金钱交易的电子账单,他为走私军火伪造的入境物品清单,显然并非由F.D.F派发的违禁武器,等等。

会议室里又是一片哗然。当年的行动居然有漏网之鱼,还侥幸存在这么些年,总部现在是否也足够“干净”,实在值得存疑。埃尔文没有参与到众人不安的私语中,仍然只是盯着屏幕上的证据,尽职尽责地扮演热衷提问的工作机器:

“所以你认为,杀死艾萨克·波恩他们,是‘卡俄斯’指使丽芙·米坎做的?”

“根据目前掌握的情报,这确实是比较合理的推论。最近几笔电子账单显示,艾萨克·波恩多次拒绝了某个未知账户的来款。他的朋友也能证明,他这些天状态很差,总是显得相当焦虑,为调查某些事而烦心。结合他之前联系总部的行为,他或许厌烦了卧底生活,打算和总部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并提供和‘卡俄斯’有关的情报。而在那之前,‘卡俄斯’发现了他的意图,决定设局把他除掉。”

“‘卡俄斯’想清除叛徒,自己动手也未尝不可,为什么非要将其它组织牵扯进来?”

“这就是这个局的巧妙之处。丽芙·米坎想要文件,而‘卡俄斯’想让负责获取文件的艾萨克·波恩去死,双方可谓各取所需。‘卡俄斯’为丽芙·米坎提供情报,雇佣他杀死叛徒;作为酬劳,丽芙·米坎可以得到那份可能暴露身份的文件。这样一来,‘卡俄斯’根本不用脏了自己的手就能除掉隐患,还能让N.N承担被我们追查的风险。”

借刀杀人,暗度陈仓,确实是高明的手段,一切看起来都说得通。如果艾萨克·波恩的卧底身份没有被觉察,整件事看起来只是丽芙·米坎为了夺取文件对F.D.F特工大开杀戒罢了。

“如果这件事牵涉到‘卡俄斯’,丽芙·米坎的嫌疑就更大了。”韩吉冷不丁补充道,“毕竟,这并不是丽芙·米坎第一次替‘卡俄斯’办事,据说他的第一场刺杀就是‘卡俄斯’介绍的生意。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年业界已经很久没有他们合作的消息。就在五年前,丽芙·米坎还替‘卡俄斯’干掉过一个目标——就是中东联合国那次,当时我们也想除掉那个倒卖陶式导弹图纸的家伙。埃尔文,你应该有印象吧?”

“……”

埃尔文没有回话,看样子想必记得这件事,但并不想提起。有人注意到他的脸色看起来相当糟糕,甚至有点苍白。意识到自己当年的计划百密一疏,没能将所有敌人一网打尽,对这个当惯了胜者的男人而言大约是不小的打击吧。

“好了。关于这件事,这就是目前兵团掌握的所有情报,想必诸位都听明白了。”

始终没有说话的夏迪斯终于在这个时候拍拍手开了口。有的上级喜欢发号施令,他偏好的工作方式是坐在会议桌主位上,喝着红茶欣赏能干的部下大显身手,在恰当时机按部就班说上几句带有总结性质的话。

“丽芙·米坎的经历确实令人遗憾,但调查兵团绝不会坐视任何一个同伴枉死,几百年来都是如此。我想我们有必要建立工作组,对他和他的杀手组织采取一些实质性行动,调查清楚整件事的真相。关于这一点,诸位应该没有异议吧?那么,我们现在首先需要确定工作组的直接负责人,然后——”

“团长,请将这件事交给我负责吧。”

所有目光又一次同时投向埃尔文。现在几乎每个人都发现了,他今天看起来确实和平时不太一样。那双一向沉稳的蓝眼睛里有种奇异的光,混杂着困惑、忧虑、难过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或许是为工作的漏洞而自责吧,不然还会是什么原因呢?

被打断的夏迪斯也抿着嘴唇,严肃地注视自己的接班人,鼻子两旁的皱纹因此变得更深了。他是个平和得几乎使人感到平庸的上级,然而多年来与人打交道的经验,还是使他凭直觉意识到埃尔文身上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却说不上来,人毕竟不是真的机器,可以随时关掉电源检修零件。

“埃尔文,我记得你现在手头负责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这件事完全可以交给在座的其他人或者你的部下处理。我们之前从没跟N.N组织打过交道,我想你应该很明白,一旦接下这项工作,调查的周期将会长得难以预料。”

“是的,我很清楚。但在我看来,没人比我更合适负责这件事。您也知道,对‘卡俄斯’的打击一直由我负责,假如丽芙·米坎真的和‘卡俄斯’有牵连,弄清这部分事实本就是我的职责。况且这件事之所以会发生,跟我当年没能及时发现其中一位死者的真实身份也有关系。如果能够调查清楚一切,也算是弥补我当年的过失。”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情真意切。愧疚感,责任心,胜负欲——简直没有比这更充分的理由了。

现在所有目光重新转移到夏迪斯身上。饶是他心中有再多疑虑,在部下们的注视中也不得不尽快拿定主意。会出什么问题呢?总不能真的是因为爱情吧。六年前埃尔文夸张的失常表现还历历在目,着实让他心有余悸,他实在设想不出比那更糟糕的情况了。

“……好吧,既然如此,这件事就先交给你负责。”

最后他看着埃尔文的眼睛这么说。

“不过,我必须提醒你,如果你接下来需要应对什么特殊状况,最好提前和我商量——但愿你不会遇到那样的问题。”

 

今天的会议仍然很冗长。十二月的犯罪率总是格外高,埃尔文猜测这大约是因为罪犯们和特工一样,年底总要冲冲业绩。和新希干希纳的凶杀相比,会议上提到的其他事件都显得不痛不痒,相当无聊。什么?希斯特利亚王储和神秘女友私下频频会面,王宫警卫课急需F.D.F协助调查对方背景?这个部门平时究竟是干什么吃的,这点事都要找情报处帮忙,纳税人的钱就是这么浪费的吗?

总而言之,会议过半,埃尔文已经完全没有兴趣多听一个字,他的脑子早就被别的东西塞满了。过去与现在,现实与幻想,爱情与杀戮,情话与谎言——事到如今,这些年来这段婚姻里的所有蹊跷似乎都得到了最好的解释。他知道自己理应接受现实,捋清思路,想好对策,倘若不是这样,他便无法在面对敌人时一击制胜。

可是,敌人——他很确信,他的敌人不该是那样的。什么样的敌人会跟他住在名叫“家”的爱巢里,和他一起敲定装修的所有细节?他的敌人也不该天天睡在他臂弯间,对他的身体了如指掌,熟悉他在床上的所有偏好。他的敌人更不该如此清楚他的口味,六年来精心钻研各种食谱,为他准备似乎从不重样的美食。此时此刻,当他想起他,眼前浮现的居然还是离家时看到的场景:明媚的阳光里,寂寥的花园后,黑发的小个子隔着玻璃窗冲他轻轻挥手,身后是他们空荡荡的家。每当看到这个人站在没有他的地方,埃尔文时常没由来地生出拥抱对方的冲动。

他总是不忍心看到他孤单一个人。

然后他的手机轻微地振动了一下。那是一条聊天消息,来自此刻扰乱他心绪的罪魁祸首:

 

我刚刚才发现家里的奶油用完了。今天我不太想出门,你如果还想吃奶油炖鸡,今晚回来的时候顺便去附近那家便利店帮我买盒烹饪奶油吧。

 

埃尔文没有回复,只是看着聊天界面的背景图出神。在那里,利威尔正抱着一只黑猫看向屏幕外的他,露出某种淡然而满足的神情,看起来比怀里的猫更像猫。利威尔向来不怎么喜欢开怀大笑,这样的表情已经是他表达高兴的极限了。

埃尔文记得,这张照片是五年前他们在中东联合国旅行时拍的。那是他结束某个外勤任务的第二天,他和利威尔在当地一座小镇漫步。小镇建在半山腰,所有房子都被涂成天空和大海一样的蓝,有着方糖一样规规整整的可爱形状。他们沿着狭窄的台阶拾级而上,头顶是湛蓝的天空和繁茂的葡萄藤,两旁不时有猫咪好奇地探着脑袋打量他们。

太阳快要落山时,他们在偏僻角落的一张长凳上坐下休息,看房顶上裹着头巾的女人收回艳丽的床单和羊毛毯子,又猜测那些紧锁的破旧木门会通往什么好去处。他们眼中都倒映出小镇幽幽的蓝,望着彼此的眼睛,便像坠入世界上最深邃、最温暖的海。当他们试图在恰到好处的氛围里亲吻,一只黑猫热情地钻进利威尔怀里。在一种既无奈又好笑的情绪中,他按下快门拍了这张照片。

现在想来,利威尔那时也在执行任务吧,他们的目标甚至是同一个人。那个时候,以及后来的无数个时候,他的理性明明觉察到显而易见的异样,感性却一次又一次强行打消他的顾虑。还会有什么问题呢?明明他们现在这么幸福,世界上不会有比他们更幸福的人了。任何试图结束这种幸福的行为都愚不可及,任何对这段感情的怀疑都是不可饶恕的背叛。

光标在聊天框里闪烁,埃尔文捏着手机,拇指在触屏键盘上落下又移开。背景图中的利威尔坐在夕阳中,半边脸孔笼罩着柔和的红,另外半边则潜藏在黄昏的阴影里。他盯着那片阴影,想象自己的目光可以像一双真正的手那样触碰熟悉的脸孔,剥开所有让人着迷的伪装,揪住那个神秘、危险、饱经苦痛的灵魂。

他确实有太多话想说,也有太多问题想问。拇指真正落回键盘上,他却只能慢慢打出那句话:


好啊,我下班就去给你买奶油。

 

【可以公开的情报】

新希干希纳,过去曾是马莱帝国流放艾尔迪亚人的地方,如今是帕拉迪岛南部的一座临海城市。由于位于艾尔迪亚领土最南端,围墙时代结束后,艾尔迪亚政府以过去最南端的希干希纳区为其命名。新希干希纳拥有艾尔迪亚最繁华的商港,也因此成为走私案件的高发区。F.D.F在此设有分局,日常工作是协助当地警厅侦破案件,监视犯罪团伙的动向。

F.D.F有五大部门,分别是情报处、行动处、技术处、人力处和后勤处。情报处下设六个分部,负责不同地区的情报搜集与分析;行动处多为技术过硬的杀手,负责采取狙击、格斗、爆破等具体行动;技术处负责提供包括通讯、信息检索、档案管理、网络入侵等在内的各种技术支持;人力处的工作内容包括开展日常训练、记录表现情况、定期进行忠诚测试,并以此为依据安排特工的工作内容;后勤处负责医疗、饮食、卫生、安保等基础服务的运转。如发生需长期调查的重大事件,通常会组建专门的工作小组,准备工作大致是召开高层会议,由各处共同确定小组成员人选以及负责该行动的直属上级。

 

- TBC -

*“投接球游戏”借用了伊坂幸太郎《恐妻家》里的说法。

这篇总算在2023年结束前更新了!最近三次元事情比较多,距离上次承诺更新居然又过了大半年(苦笑

所有平台每一篇文的每一条评论我都有认真看,然而这段时间什么也没写,实在是不太好意思跟大家互动。根据情节大纲,这一章的篇幅本来还要更长,一直写到文回家见到利。不过现在已经写得够多了,还是先发出来给大家一个交代吧。

祝大家阅读愉快,感谢你们喜欢并关注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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